梨月怕周炼尴尬,便接过去笑道:“我们小姐不爱动手剥石榴吃,还是我来吧。”
“不爱动手剥石榴?”周炼惊讶,“那还有什么乐趣?”他又将石榴拿了回去,示意梨月将盘子放下,“我来剥。”他说。
梨月会意,自觉退了下去。
周炼一边剥着石榴,一边啧啧道:“怪不得我看你也没吃几只螃蟹,也是懒得剥吧,吃的都是梨月姑娘给你弄好的。”
陈灵姿斜眼看了他:“怎么,碍着你的眼了?”
周炼不在意她的刻薄,笑道:“我只是觉得吧,自己亲自动手的更香。”
陈灵姿不屑一顾:“拉倒吧,要是真自己动手的更香,你怎么不亲自给自己洗衣做饭,还要经手他人呢?”
周炼笑着摇头:“你啊,我真是说不过你。”他将水晶盘子往她那头推了推,“你吃啊。”
陈灵姿才抓起一把,就听见岸边噗通一声响,紧接着就有人吵嚷了起来:“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当时他们的画舫离得最近,陈灵姿才探身去看时,就见陆琪陆瑞兄弟已接连跳了下去。
“好端端的,什么人在今天轻生啊?”陈妙仪也探头去瞧,嘟嘟囔囔道。
“可不一定就是轻生,说不定就只是个意外呢?”周炼道。
陈灵姿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倒是进步挺快嘛,不会先预设立场去判断一个人。
有陆琪陆瑞兄弟在,落水的人很快就被救上了画舫。众人才得知落水的是个女子,看样貌还挺年轻。陆琪陆瑞不好动手,就让梨月星霜去给她拍水。
不多时那女子就醒了过来,一醒便边咳嗽着边哭了起来。陈灵姿以为她还被水呛着,才想要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就见她迅速坐了起来,将自己抱成了一团,嘴里不断重复着:“我没钱,我真的没钱。”
见她一副受惊了的样子,相王等人便先出去了,只留陈灵姿和梨月在里面。
梨月合上了门,陈灵姿便柔声安慰道:“这位姑娘你别怕,眼下这里没有其他人了,那些害你落水的人也不在了,你大可放心。”
那女子一双眼睛瑟瑟看了四周,又抱紧了胳膊。
“来,先将这碗热茶喝了。”陈灵姿劝道,“这船上没有姜汤,你先饮杯热茶,换身衣裳,免得受了风寒。”
那女子盯着她递过来的茶盅,视线顺着她的手,移去了她的脸上。
“你,你是谁?”女子战战兢兢地问道。
见她肯开口说话了,陈灵姿也就安心了:“我只是个路过此地的人,刚好今日来这边赏月,碰见你落水,就将你救了上来。”她笑道。
女子大约是觉得冷了,上下牙齿打颤:“你,你不怕我是坏人?就敢救我。”
陈灵姿轻轻一笑:“难道你要我见死不救吗?”
女子闻言流下泪来:“你还真的不如不救我。”
陈灵姿回首和梨月对视一眼。
恰好星霜在外头敲门:“小姐,干净衣裳送来了。”
梨月开门接了,放到一旁桌上。陈灵姿遂对那女子说道:“如今我救也救了,你就别想着其他了,先把衣裳换了吧。”
那女子呆呆坐了半晌,见她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只好强撑着站了起来,伸手去拿那些干衣裳。
待她换好了衣裳,陈灵姿重新进来,梨月端来新的热茶,又取了毛巾替她擦拭头发。
女子显然不适应别人伺候她,赶紧接过了毛巾,自己擦拭。
陈灵姿见她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了,便道:“现在你可以说说,自己是怎么落水了的吧?”
那女子缓缓擦了头发,垂下眼:“我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的。”
陈灵姿不言语,只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那女子便道:“我姓孟,莱州人士,家父原本是个做小本买卖的,收入尚可,能供我一家人吃穿不愁。可今年我爹意外过身,我娘也跟着生病,花了好些银子,人也没救回来。”
“我娘下葬没多久,就有一伙人上门来,说是我爹做生意欠了他们钱还没给,要我拿钱。我哪里有钱给他们?再说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我爹欠的啊,我就没同意。他们便要赶我出去,要拿我家房子抵债。”
“我一个孤女,无处可去,告官也被打了回来,我便想上京去投靠我的姨母。可到了这芜州,却被住店的店家给扣下了盘缠,还要我给他的傻儿子做媳妇。我走投无路,趁着他们忙活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
“可即便我跑了出来,但身无分文,后面还有店家的人在找我,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只好跳了这湖。”一番话说完,那块毛巾也被她绞在了手里。
原来这又是个苦命人。
“你一个人上京,也不乔装打扮,着实心够大。”陈灵姿看她神色萎靡,又问她,“你丢在店家的东西多不多?贵重不贵重?”
孟姑娘道:“贵重倒也谈不上,不过是我娘的一些旧物件,银簪和手镯。”
陈灵姿稍稍沉思:“既是如此,我叫人去将你的东西拿回来,你再上路也别作女子打扮了,换身衣裳,梳个发髻,充作小子,再使点钱,跟个商队一起走吧,到底安全些。”
孟姑娘眼睛一亮:“真的?你们能将我的东西拿回来?”
陈灵姿道:“我既说了,自然就会做到。”她起身,继续道,“你且在这里歇着,稍后自会有人来带你走。”
孟姑娘也站了起来,不住地向她道谢。
出来外面,梨月问:“咱们不是也要上京吗?为什么不带上她同行呢?”
陈灵姿瞧了梨月一眼,问她:“你看看我,是个会做大善事的人吗?”
梨月当然不能说不是了,但她这么问,她又不好说是,只能呵呵地笑。
正好周炼候在外头,见她们过来,便问:“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陈灵姿正好要找他,便道,“你们家不是有艘船要提前进京去布置吗,明日把她带上吧。”
“啊?”周炼挠了挠头,“她也要上京?那为何不同我们一起?”
对他陈灵姿可没好脸色了,她鄙夷道:“人家是要上京去投靠亲戚的孤女,哪有心情跟你慢慢游山玩水?你养她吗?”
周炼立马摇头。
“那不还去安排?”
周炼拔腿就跑。
见此梨月忍不住笑道:“你也不能看他脾气好,就使劲地欺负人家呀。”
陈灵姿哼了一声,她有吗?
当天夜里,陆琪陆瑞便将孟姑娘的物件儿都取了回来,第二天按着先前的计划,送孟姑娘上了周家先走的船。他们一行人不疾不徐,依旧沿着沧江北上。
饶是如此,进了九月,他们离京城也就不远了。
这日天气阴沉,陈灵姿缩在船舱内未出,倒是陈妙仪从外头进来,搓了搓手道:“这个鬼天气,真是一会儿热死,一会儿又冷死个人。”
星霜跟在她后头进来,手里提了壶水,放去了小炉子上烧着,道:“才我看江边有好多人拖家带口地往南走呢,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这个时节往南走?”陈灵姿同样地困惑,“秋收才过,离家做什么?”
星霜摇头:“我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去走亲戚的,倒像是,像是逃难的。”
“逃难?”陈灵姿愈加不解了,“没听说今年有什么灾祸呀?怎么好好的要逃难呢?”
看她们猜来猜去的,还是陈妙仪忍不住了:“打发人去问一下不就晓得了?”
正好周炼又过来蹭午饭,陈妙仪就打发他的小厮流火去问了。
不多时流火就回来了,看他们围着炉子烤板栗,笑嘻嘻要了个自己剥着,方道:“我听他们说呀,的确是要搬家。”
“搬家?搬哪儿去?为什么要搬?难道是受灾了?”陈灵姿问。谁不知道这京城四周土地肥沃,最宜种植稻谷等农作物了,他们不在这里扎根,反而要去外乡?
流火道:“倒不是因为洪涝干旱,没有收成才要搬走的,着实是今年赋税太重了,百姓们种的粮食还不够上交的,吃不饱饭,眼看天就要冷了,只好往南边更暖和的地方去了,不然这个冬天都熬不下去。”
“赋税太重?”陈灵姿和陈妙仪面面相觑。这每年的赋税都是有个标准的,偶尔有多收的时候,但也不至于叫百姓连口吃的都不留。甚至每逢洪涝大旱,皇帝、皇太后、太皇太后等整岁千秋,朝廷都会相应地减免税收,如今又哪来的赋税太重一说?
“你可问清了?”陈妙仪不死心地再问一遍。
流火愣愣道:“我一连问了两个人呢,大家都这么说的。”
“我不信。”陈妙仪道,“肯定是你问得不对。”她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沾的板栗屑,“我亲自去问。”
第三十一章
陈妙仪说干就干。她趁着船只靠岸的功夫,下去跟那些在路边歇脚的人攀谈了起来。
“大哥,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啊?”陈妙仪笑眯眯问道。
大概是觉得她人畜无害,又看她先头拿了精致的糕点给他的孩子们吃,这位大哥便也答得干脆:“往莱州去,孩子们的姑妈嫁去了莱州,我们先过去,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再说。”
“熬过去?”陈妙仪不解,“你们的家呢?为什么要去投奔亲戚去?”
大哥叹了口气:“姑娘你有所不知,今年官府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我这一家几口人再怎么干活,也交不起官府老爷们要的。再过下去怕是连住的地方都没了,只好先去孩子们的姑妈家避避,等明年再想别的法子吧。”
“怎么会呢?”陈妙仪还是不信,“官府怎敢随便巧立名目跟百姓收税呢?朝廷也不管的吗?”
大哥冷笑:“朝廷,还不就是朝廷下的命令,那些官府老爷们才敢明目张胆地来压榨咱们老百姓吗?”
陈妙仪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可近年来风调雨顺,也没兵灾人祸的,朝廷为何要加重赋税呢?没道理啊。”
大哥大约是觉得这女子真是天真,便劝解她道:“姑娘你不在京城,怕是不知道,如今的皇帝不作为,倒是热衷于修建宫城行宫,动不动就是大兴土木,奢侈得很。不说别的,就去年,皇帝老儿为了给皇太后庆生,在鸿福寺修了一座金塔,那叫一个金灿灿的漂亮啊。可他们是觉得漂亮了,孝顺了,那些花出去的钱都是哪儿来的呢?还不都是从我们这些老百姓身上搜刮去的?”
陈妙仪哽住:“金塔?”
大哥越说越气:“不止金塔,比这更离谱的都还有呢。”他说着又劝陈妙仪,“姑娘,我看你们这是要上京去吧,听我一句劝,能不去便不去吧,真的,说不定到时候也要被扒一层皮。”
“当家的,走了。”大哥的媳妇催着他。
大哥答应了一声,起身将孩子们拎到了牛车上,又向陈妙仪挥了挥手,方扬鞭赶着车往南去了。
陈妙仪回到船上,陈灵姿看她黯然失神的模样,就知道她并未能推翻先前流火的言论。碍着周炼在场,她不好安慰她,只能在周炼洋洋得意自己小厮的正确时讽刺挖苦他几句。
夜里陈妙仪非要跟着陈灵姿挤一张床。陈灵姿知道她心情不好,便由着她了。
待梨月熄了灯,陈妙仪盯着顶上悬着的幔帐纹路,她说:“我现在有点害怕回去了。”
“怕什么,没什么好怕的。”陈灵姿闭着眼道,“你怎么样都是你。”
“可是他们……”陈妙仪欲言又止,半晌还是说出了口,“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变与不变,都不是你能控制的。就算这几年你都留在了京城,你觉得你能劝阻他不要建金塔吗?”陈灵姿毫不留情地问。
陈妙仪沉默。陈灵姿继续道:“再说了,你又能保证,在他们眼里,你没有变吗?”
陈妙仪下意识地抹了把自己的脸:“我变了吗?”她喃喃自语。
“回京你就知道了。”陈灵姿道,翻了个身,“睡吧。”
可陈妙仪却睡不着,她问陈灵姿:“等进了京,咱们跟周家怎么办?”
“能有什么怎么办?”陈灵姿无所谓道,“还不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陈妙仪却有些不同意她的话:“他们若是知道我们骗了他们一路,不知道是会伤心呢,还是会生气呢?”
陈灵姿觉得她纯属是想多了:“或许他们会觉得是幸运呢,能抱上咱们相王府和公主殿下的大腿?”
陈妙仪被她这一堵,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你还真是……”不是一般得脸皮厚啊。
船队如期抵达了京城码头。周家一早进京的人如今正候在码头上,翘首以盼他们的主人。相比之下,陈灵姿一行人就显得冷清了。
“不如我派人先送你们回去?”周大将军主动提及。
相王自然是推辞的:“将军初进京,还有许多事情要亲自打理的,我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了,我们自己可以的。”
看他如此坚持,周大将军也就罢了:“那待我们都安顿好了,再找机会聚聚。”
“一定,一定。”相王笑道。
周夫人和相王妃也依依不舍。
“我在这京中无亲无故,也就姐姐你这么一个熟人了,日后可要多多往来才是。”周夫人拉着相王妃的手道。
相王妃自然应允。
及至周炼,他也想在分别前再好生说一回话。
可哪知陈灵姿都没看他,就被侍女们簇拥着下船去了。
倒是陈妙仪在经过他身边时冲他笑了笑,道:“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