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再会。周炼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回。
陈灵姿其实清楚得很,若她真只是个普通商贾之家的女儿,汇入这偌大的京城,他们家与周家或许从此再无交集。
以周家的权势,以后不愁没有达官贵人来交往,也许空闲时他们会想起曾有这么一家人,但也只会觉得他们是微不足道的商人,永远融入不了他们阶层的下等人,然后接踵而来的繁多事情终会将他们湮灭。
什么再聚,多交往,终究都只会是一句轻飘飘的客套话罢了。
幸好,她不是一个普通商贾之家的女儿。
回到阔别已久的相王府,陈灵姿没有丝毫的生疏感。府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还是他们临走前的模样。
因为是悄悄回京的,府里也提前得到了消息,没有大肆张扬出去,是以这头一晚只相王府的人聚了聚,上至管事,下至小丫头,都无一例外得了伴手礼。稍微有些体面的管事和管事娘子们,还尝到了他们从江州桃源县带回的美酒。
这之后,他们更是借口旅途劳累,依旧装作未回京的样子,只在府里休息整顿,免得人还没缓过神,就得应付那些上门的官员和命妇们。
三天后他们又悄悄进了宫,去拜会皇帝、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一别数年,再见到太皇太后,陈灵姿只觉得她老人家又苍老了许多,再华贵的衣裳,耀眼的首饰,也抵挡不住她日渐消瘦的面庞。
“老祖宗。”她握着老人家瘦骨嶙峋的手,强忍着眼泪唤道。
太皇太后一手拉了她,一手攥了陈妙仪,不住地笑:“好,好,回来了就好。”
“那可不得回来,马上就是您的千秋了,我们呀怎么着也得赶回来给您贺寿啊。”陈妙仪嘴甜道。
太皇太后乐不可支:“出去这几年,你这张小嘴呀是越发地能说了。”
孙嬷嬷难得见太皇太后这般高兴的模样,在一旁说道:“这下可好了,公主和郡主都回来了,太皇太后您呀这下可不愁没人陪着说话了。”
“不愁了,不愁了。”太皇太后也乐呵呵地笑道。
趁着太皇太后精神头还好,陈灵姿命人将带来的各色小玩意儿都拿了上来,有在越州买的彩塑泥人娃娃,锦州的木版画,江州的八音盒,芜州的走马灯……
别的也都罢了,太皇太后独独对那个八音盒起了兴致:“这么个小玩意儿,还会唱歌呢?别是藏了个人在里头吧。”她老人家拿着前后细瞧。
陈灵姿笑道:“这是从西洋传过来的玩意儿,京城还没有呢,我在江州瞧见了,想着您必定喜欢,就买回来给您玩儿。”
“从西洋传过来的?那必定费了不少银子吧?”太皇太后道。
陈灵姿忙摇头:“只要您高兴,使多少银子我都乐意。”
孙嬷嬷夸道:“太皇太后您瞧瞧,郡主多有孝心啊。”
她这样说陈妙仪可就不依了:“老祖宗,您看看我的,这套皮影是我买的。我还跟师傅学了呢,就为了带回宫来给您演示演示。”
太皇太后惊讶道:“哟,出去一趟,你还学会了这本事呢。”
陈妙仪得意道:“那可不,今晚我就给您上一场好戏。”
太皇太后自然是乐意的,但她还是提醒陈妙仪道:“你才去见过了你皇兄,还得再去见见你母后和皇嫂才是。”
陈妙仪一听就撅起了嘴:“才被皇兄斥责了一顿,骂我私自跑出宫,还给皇叔添麻烦。这会子再去见我母后,岂不是又要挨一顿骂?”
太皇太后笑道:“你不去,难道这顿骂就能挨得过去了?听皇祖母的话,早去早了。”
孙嬷嬷也劝道:“是啊,公主你细想想,这都过去几年了,太后娘娘难道还真的把这事儿放心上吗?不过就是气您没事先告诉一声。如今见着您气消了,往后也就好了,亲母女哪有隔夜仇的?”
孙嬷嬷说着又看了陈灵姿一眼。
陈灵姿当然明白,想当初他们南下时将陈妙仪一把带上,而不是派人将其送回宫,只怕从那时候起,太后娘娘就已经责怪起他们了。方才她父王和母妃先去了长安宫,定也又请过罪了,不知太后娘娘的气可消了些。这时候她再去,说不定正是个好时机。
如此她也劝了陈妙仪一回。
然而陈妙仪死活也要拉着她一起,还美其名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直到她答应同去,这才不情不愿地前往长安宫。
第三十二章
长安宫内,王太后见了陈灵姿和陈妙仪,果不其然没有好脸色。
“你还知道回来呢。”她对陈妙仪没好气道,“你既那么喜欢往外头跑,还回来干什么?不如去跟着你皇叔一家过吧。”
陈妙仪厚脸皮惯了,自然不在意她这位母亲的冷嘲热讽。
陈灵姿也听得出这位太后娘娘对自家很有些意见,不过他们长辈之间的事情,只要不波及到她这个小辈,她也就不开口辩解。
见她们都不说话,王太后就又生气了:“怎么,出去一趟就哑巴了?”
陈妙仪遂开口道:“儿臣自知行为不当,受母后责骂几句也是理所应当的,并无甚要说的。”
她的话让王太后挑不出错误,可这更让王太后生气了:“你们听听,这可越来越会说话了啊。”
周遭的人都清楚这位太后娘娘的脾气,但也不敢得罪公主郡主,只好两边陪笑着劝解。
末了王太后挥手道:“罢了罢了,哀家这里也用不着你们来请安。你要有心,也该多去你皇嫂那里走走,那是你皇兄的妻子,你该多跟她亲近才是。”
她这话明显是来打陈灵姿脸的,陈妙仪自然是听不下去,挺身欲辩驳,却被陈灵姿给拉住了。
“你干嘛不让我说?”从长安宫出来后,陈妙仪不服道。
陈灵姿稍稍挑眉:“你说了又能如何呢?太后娘娘不过只会更不满你整日与我混在一起罢了。”
陈妙仪不屑道:“不满就不满,她都不满这些年了,还在乎这几天?”
“不过她既然都说了,咱们也是该去给皇后请个安。”陈灵姿道。
陈妙仪一听就皱起了眉:“我就不耐烦见她,整体一副苦哈哈的模样,好像谁欠她几百两似的。”
陈灵姿推了她往凤仪宫方向去:“你再不想,面子上总还是要过得去的,走吧。”
及至凤仪宫,宫人们见是长安公主和兰陵郡主来了,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一个年轻的女子应了出来,下拜道:“臣女江月盈,参见公主、郡主。”
江月盈?陈灵姿与陈妙仪面面相觑,这又是哪个?
大概是瞧出了她们的困惑,一旁的宫人赶紧解释道:“启禀公主、郡主,这位是皇后娘娘家中的堂妹,奉旨进宫来陪伴皇后娘娘的。”
陈妙仪道:“原来是江家的小姐,那快起来吧。”
江月盈站了起来,笑道:“皇后娘娘近来身体不适,皇上体恤,特许臣女进宫陪伴,不想赶上了两位回宫,是臣女的荣幸。”
陈灵姿无意与她多言,只问宫人:“皇后娘娘呢?”
宫人毕恭毕敬答道:“皇后娘娘在寝殿内,郡主请。”
倒是陈妙仪问江月盈:“你一直住在京里吗?我怎么没在宫里见过你?”
江月盈笑道:“臣女一直都随父亲外放,去年才回京的。”
陈妙仪点头:“那怪不得了。”
她们一径进了寝殿,皇后江月清还歪在榻上,粉黛未施,形容略显憔悴。见陈灵姿和陈妙仪来了,她在宫人的搀扶下略略坐了起来,向她们颔首微笑。
“参见皇后娘娘。”陈灵姿行礼道,陈妙仪跟着她福了福。
江月清抬手虚扶一把:“两位妹妹免礼。”才说上这一句话,她便咳嗽了两声。
宫人搬了绣凳来,请陈灵姿和陈妙仪坐了。陈灵姿方道:“皇后娘娘要保重凤体啊,如今天气转冷,时气反复,最是容易生病的了。”
江月清勉强笑道:“郡主说得是,只是本宫这身子不争气。”
陈灵姿道:“皇后娘娘身子弱,更要保养了。”她说着示意星霜上前,将手里的锦盒打开,露出里面大红的绒缎,嵌着一排同样粗的人参,枝枝饱满,一看就是上等货。
“这是南洋的参,比我们北方的更适合女子服用,最是补益。”陈灵姿介绍道,“京中难见这样的人参,南边倒是多,我和妙仪便挑好的买了,回来献给皇后娘娘。”她特意提了陈妙仪一嘴。
江月清便看了陈妙仪一眼,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下也猜到了七七八八,但还是笑着:“多谢两位妹妹的好意。”又叫宫人收好这盒参。
“公主郡主真是太有心了。”江月盈在一旁奉承道。
陈灵姿只笑笑,没说话。
江月清见此又介绍道:“这是我娘家的堂妹,她从小在外地长大,不懂京中风土人情。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两位妹妹不要责怪才好。”
“皇后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陈灵姿笑道,“我看江小姐聪慧伶俐得很,你就别担心了,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江月清知这位兰陵郡主是个深藏不漏的,在她面前也不敢多言,又说了几句闲话,就面露疲惫之色了。
陈灵姿和陈妙仪遂知趣地起身离开。
“你看看她,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还真拿自己当是西施美人啊。”回长寿宫的路上,陈妙仪还是忍不住抱怨道。
对此陈灵姿倒不认同:“她前不久才掉了一个龙子,自然无心应付我们,还是体谅些吧。”
“你倒是大方。”陈妙仪觑了她,“你忘了先前她是怎么得罪你的了?”
“我自然没忘。”陈灵姿叹道,“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她做了这几年的皇后,上头一重婆婆压一重婆婆,底下又有那么些嫔妃要管教,自己还至今没有个嫡子,好不容易怀了,却又掉了。这比起我们先前的事情,她显然已经遭受得很多了。”
“那是因为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惩罚她呢。”陈妙仪伸手指了指天。
陈灵姿嗔道:“少说这种怪力乱神的话,你也积点口德吧。”
陈妙仪却道:“既不信鬼神,那么还积德作甚?你这不是自打脸么?”
气得陈灵姿甩开她独自走了。这人,你说她笨吧,有时候却又怪聪明的。可偏偏都是在这些旁门左道上聪明。
陈灵姿在宫里住了些时日,好生陪着太皇太后,将他们南下的见闻都细细说了一回。
太皇太后听得多了,即便人老了,可脑子还算清醒,她频繁听见“周炼”这个名字,皱着眉头很是想了一回,问道:“这个周炼,他是个什么来头来着?”
陈灵姿还没答话呢,一旁原本正快乐敲着核桃的陈妙仪便颠儿颠儿地开口了:“老祖宗您忘了,他就是镇远大将军的独子呀,这次跟咱们一起上京来着,可是熟悉了。”
“现在是镇军大将军了。”陈灵姿纠正道。
原来周大将军进京,待上朝觐见了皇帝,便被封为从二品镇军大将军,赐居京城,另赐宅邸、田地、奴仆,一时风光无限,是京中的热门人物。
“噢,原来是他家呀。”太皇太后恍然,然后又问,“那他生得如何呀?”
“算不上小白脸,但也称得上是俊俏了。”还是陈妙仪抢答。
太皇太后想了想:“那比当年的文探花许大人如何呀?”
鸿胪寺少卿许大人,当年可是冠绝京师的第一美男子,太皇太后最爱拿他来做标杆了。
陈妙仪也想了想,道:“就是没有许大人白净,其他,不好说谁更胜一筹。”
太皇太后嗔道:“那怎么能说只是称得上俊俏呢,怕是要把这整个京城的男儿都给比下去了吧。”
陈妙仪嘿嘿笑道:“可京中人大多还是更喜爱白面书生嘛,他一个习武的,再怎么样,也白不过那些整日在屋里读书的啊。”
太皇太后笑眯了眼:“傻丫头,你不懂,习武有习武的好。”
“我怎么就不懂了?”陈妙仪聒噪着,自觉受到了鄙夷,非缠着太皇太后要她给说个明白。
可这种话怎么好当着未出阁的女儿家说呢?太皇太后只笑着拿其他话来搪塞。
正闹着呢,外面宫人进来报道:“启禀太皇太后,永宁郡主到了。”
永宁郡主陈玉婵乃是陈灵姿和陈妙仪的堂姐,因年长于她们,又早早出宫嫁人,所以素日并无什么往来,除了逢年过节进宫来请安,也甚少在宫里见到她的身影,以至于此番她突然前来,叫大家都很是觉得意外。
“宣吧。”太皇太后道。
哪知陈玉婵一进来,还未行礼,就先扑进了太皇太后的怀里,一面抽泣道:“老祖宗,您可要给我做主呀。”
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太皇太后也是被她哭得云里雾里,拉起她问道:“这是怎么了?”
陈玉婵哭哭啼啼地起身,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众人又劝了一番,她才勉强止住了哭泣。
“好端端的,怎么哭成这样呢?”太皇太后关切问道。
陈玉婵红着一双眼睛,道:“老祖宗,我那郡马爷才死了不到三年,皇上就又要我改嫁傅家,这是个什么道理?”
“什么?皇帝要你改嫁?”太皇太后震惊。
不止太皇太后,就连陈灵姿和陈妙仪听了,也觉得匪夷所思。虽说公主郡主改嫁也不是没有先例,但那都是她们自愿的,如今陈玉婵夫死不过三年,就被逼着改嫁,却是闻所未闻。
“这话从何说起?皇帝为何要逼你?”太皇太后又问。
陈玉婵却是说不出口,只拿了帕子掖了眼角。
她身后的李嬷嬷却说道:“回太皇太后,是那傅家主动求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