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将军深以为然,只是这话相王说得,他却不敢说。
相王也清楚,所以他不再谈论这些事情,转而问道:“听说你的新府邸已经在修整了?”
周大将军答道:“是,圣上赐的是先文渊阁周大学士的宅子,臣去看过了,颇好,只需稍稍整顿一番就可入住了。”
相王点头:“说来也是缘分,你姓周,周大学士也姓周,说不定你们祖上还有些渊源呢。”
周大将军憨厚笑道:“臣一介武夫,哪里敢攀扯上书香世家。”
“这有什么?”相王道,“文兴邦,武□□,难道还分孰轻孰重?你不要太自谦了。”
周大将军肃然:“王爷说得是,是臣狭隘了。”
相王笑道:“等你挑个黄道吉日搬迁,本王可是要去蹭一杯喜酒的。”
周大将军爽朗笑道:“一定,一定。”
中午相王留周大将军在府中用饭,并召来自己的儿子陈淮作陪。
陈淮年纪小,在看到那道松鼠桂鱼时便脱口而出:“可惜姐姐今天不在家,这道菜便宜我了。”
周炼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改色。
周大将军笑道:“原来郡主今日不在府中?”
相王道:“她去惠王府看永宁郡主去了。”
周大将军也知道永宁郡主即将下嫁傅秉谦之事,他不知其中曲折,只觉得男婚女嫁是件好事,所以笑道:“永宁郡主喜事将近,郡主前去作陪,也是姐妹情深。”
相王只笑笑,示意他尝尝这宫里赐出的酒合不合口味。
周炼从相王府出来,便离了他父亲,自己带了流火往惠王府的方向溜达去。
流火先还不解:“这一块咱们不是已经逛过了吗?”
周炼也不愿给他解释,只道:“随便走走。”
流火以为他是想饭后消消食,也就罢了。又想他才知道那位陈姑娘原来竟是兰陵郡主,先前他们家夫人还犹豫呢,觉得那位陈姑娘配不上他们家如今的家世了,可现在看来,反倒是他们家配不上人家了。
谁能想到她竟是个郡主呢?还不是一般的郡主,那可是大梁第一受宠爱的郡主啊,光封地他们就已经望尘莫及了。
流火越想越为他们家少爷感到悲哀,以前在越州城,他们家少爷那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可如今到了这京城,多的是比他们家世更出挑的贵公子,想要入那位兰陵郡主的眼,怕是难了。
也正因如此,流火觉得自己有些理解此时东逛西荡的少爷了。让他平复平复心情也好,认清自己比什么都重要。流火是这么打算的。
他们就这么逛到了惠王府的后门。那里今日却热闹非凡,沿着墙根一溜的马车和轿子,车夫和轿夫都聚在一起打着叶子牌。一把打下来,赢了的喜笑颜开,输了的唉声叹气掏钱。
周炼使了个眼神,流火会意,上前去拍了拍那个才赢了钱乐呵呵的大哥,满脸堆笑问道:“几位大哥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见他一个年轻小伙子,便道:“打牌呀,你要来么?”
流火赶紧摆手道:“不了不了,我家少爷还在呢。”
那人乐道:“我们主子也都还在里头呢,等郡主挑完人还早着呢,一起来玩一把?”
流火心中疑惑,但还是笑道:“郡主怎么想着来挑人呢?”
那人嗐了一声:“人家金枝玉叶,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傅家家大业大又如何,不还是不敢来劝阻么?再说了,公主郡主多养几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事。这次要是谁家的命好被看上了,那可就是从此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愁没钱花了。你们说是不是?”
那起子一同打牌的都笑哈哈地称是。
流火退了回来,想来那些话周炼早就听到了,也不用他再重复,只是流火奇怪:“少爷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哪里不舒服么?”
周炼是不舒服,他以为陈灵姿来看永宁郡主,也就是陪着她说说话,备备嫁妆什么的,他哪里能想到,她竟是来陪着选面首的!说不定她还不是陪着,万一她看谁顺眼,那不就……
他摇了摇头,不敢再往下想了。自从知道她就是兰陵郡主,在京城也可谓称得上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他就觉得自己不认识她了。那个言笑晏晏、温柔善良的陈小姐,原来并不是她。真正的她,其实是马车里匆匆一瞥,满脸冷漠高高在上的兰陵郡主,明明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却觉得是咫尺天涯。
如今再听闻选面首,他竟也觉得那是她会做得出来的事。她可是兰陵郡主呀。
陈灵姿在惠王府耗了一天。陈玉婵不见丝毫的轻生意向,正相反,她对生活兴致高涨,不仅命人去打造最好的首饰,定做最好的嫁衣,还给自己备下了另一份陪嫁大礼——面首。
一天下来,陈灵姿觉得不是她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灵姿,你要记得,既然这些男人们都不拿我们女人当回事,那我们女人也就没必要拿他们当回事。”陈玉婵向她传授自己的经验,“作为女人,我们最要紧的就是疼惜自己,因为没人会疼惜我们。”
陈灵姿就又觉得,可能她们都疯了,因为她竟然觉得陈玉婵这话说得很有些道理。
从惠王府出来,已是掌灯时分。冬日天黑得早,这时候外头街上已没什么行人,便是有,那也是缩着头揣着手急匆匆赶往家去的。只寥寥几个卖馄饨饺子的摊子,还坚守在街边巷角。
马车行到街口,陈灵姿便听见外头有人喊道:“草民周炼,参见郡主。”
周炼?他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陈灵姿看了梨月一眼,梨月会意,命停车,同时打起了车窗帘子。
果然是周炼站在车外,他身后的流火牵着两匹马,见她赶紧低下了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周炼只一眼,就看清她偌大的马车里只她和梨月两个人坐着,并无什么善解人意的面首男宠,不由得松了口气,奉上早想好的借口:“草民是来多谢郡主的,谢郡主昨日出手搭救。”
陈灵姿微微眯起了眼:“然后呢?”
“然后”周炼一愣,“什么然后?”
陈灵姿微微地笑:“你谢我,光口头说一声就完了?那我这人救得还真是不值当啊。”
“呃……”周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于是陈灵姿便替他说道:“我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你就送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珍奇孤本,精巧玩意儿,我都能收下的。”
“这……”周炼困惑,这真不是狮子大开口?这位郡主,她是在打劫啊。
看他那呆愣的模样,陈灵姿噗嗤就笑了:“傻子,你以为我还真要啊,我才不缺那些东西呢。”
她说着又瞥了他一眼,命梨月放下帘子:“走吧。”
相王府的马车又粼粼走远了。流火搓了搓被北风吹凉的手,道:“少爷,咱回吧,这天气越发冷了。”
哪知周炼并未听进他的话,反而一拍手:“我知道了!”
流火被他这反应给吓了一跳:“您知道什么了知道?”
周炼翻身上马,冲他得意一笑:“我知道她缺什么了。”
“缺什么?谁缺什么了啊?”流火疑惑,但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一抬头发现那位主自己就跑远了,急得他直叫,“哎,少爷你等等我啊。”
第三十五章
十月中旬,皇帝赐给周大将军的宅子终于修整完毕,周大将军挑了个黄道吉日,举家搬迁。
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最会见风使舵,见周大将军新入京便得皇帝如此器重,又是晋升又是赐宅子,是以纷纷来巴结。
周大将军却是表现得不卑不亢,任凭你是谁来,都一概不收礼,只请进去喝一杯薄酒,算是客气了。
相王也同样备了礼来,不过倒不是寻常的金银器具,他带来了一箱种子和几棵树苗。
“这是王妃亲自挑选的,她知道周夫人喜欢侍弄花草树木,所以就备了些。”相王笑道。
于是众人就看着那位周大将军不收银钱也不收摆件,独独收了一箱种子和几棵树苗,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还真是一个敢送,一个敢收啊。
男宾们在前厅入座,女客们则被引去了后花园。
这宅子原属周大学士,他们文人雅士最爱打造园林,周夫人来看过后,决定保留这后花园的原貌,是以小桥流水,红叶如云,甚是雅致。
这群贵妇人里当属相王妃身份最高,所以众人也就不奇怪周夫人对她那般殷勤,甚至有人打趣道:“周夫人与王妃倒是投缘。”
相王妃与周夫人也只是相视一笑,她们哪里知道先前的事情呢。
陈灵姿正被几位官家小姐围着说话,这个夸她的簪子好看,那个夸她的妆容精致,又有人说她的裙子漂亮,她自然也是要一一夸回去的。
等她脸都快要笑僵了,脑子里的夸夸词也快要耗尽了,梨月终于给她解了围:“郡主,王妃叫我们过去呢。”
她这才从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中间脱离了出来。
“可累死我了。”远离了人群,她揉了揉自己的脸。
梨月忍不住笑:“也是难为郡主了,什么衣裳首饰都不是你在意的,能说上这许多已经是不容易了。”
陈灵姿伸手就去捏她的脸:“死丫头,你都在边上听好一会儿了吧,这回子还敢来笑话我。”
梨月连连道不是。
陈灵姿也就住了手,问她道:“母亲叫我做什么?”
梨月偷笑:“哪儿是王妃找你呀,是我编了个由头,把你给带出来的。”
陈灵姿白了她一眼:“你还真是机智。”
梨月又道:“不过,虽然王妃没找你,但的确是有人要找你的。”
陈灵姿被她给绕糊涂了:“到底有没有人找我?”她问。
梨月笑道:“有。”她引了陈灵姿往花园边上去,待看不见那群夫人小姐们了,方从假山后跳出一个人来。
“参见郡主。”流火跪下请安道。
陈灵姿见了他,很是奇怪:“你怎么在这儿?是周炼叫你来的?”
流火笑道:“回郡主,正是我家少爷命我来请郡主的。”
陈灵姿心里反而淡定了,她抱了胳膊问道:“他要请我去做什么?”
流火还是笑着:“郡主去了就知道了。”
陈灵姿一撇嘴:“最好别是作怪,否则我可饶不了你们。”
“不敢,不敢。”流火如是说着,起身在她们前头引路。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陈灵姿回首发现她已经远离了后花园了,再看这里凤尾森森,人迹罕至,端的又是另一番景致。
“这里是?”她不禁出声询问。
流火指了前头的小楼:“就是那里了。”
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楼,进门上面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流云阁”三个字。陈灵姿踏了进去,流火径直引了她往二楼去。
“郡主,我们少爷就在里头候着呢,您请吧。”流火笑道,同时暗暗拉住了欲跟上去的梨月。
陈灵姿未察觉到他们的小动作,她迈进了那间房子,绕过一架苏绣屏风,便看见周炼正站在窗前,听见声响,正回过头来。
“你来啦。”他咧嘴笑道,仿佛他们还是在上京途中。
陈灵姿轻咳一声:“我是郡主,你是将军之子,见了我该行大礼的。”
周炼依旧站在了那里,他笑嘻嘻道:“我以为现在我们是朋友。”
陈灵姿哼道:“以前是你不知者无罪,但现在,先君臣,后朋友。”
周炼笑了笑,最终还是撩起了袍子,单膝跪下:“草民叩见郡主。”
“起来吧。”陈灵姿轻飘飘说道,自己先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桌上三菜一汤,松鼠桂鱼,碧螺虾仁,黄焖栗子鸡,莼菜豆腐汤,都还腾腾冒着热气,显然是才出锅端上来的。
“怎么都是南方菜?”陈灵姿道。
周炼很自觉地也坐了下来:“听闻王妃是南方人,上京那段时日我看你口味也偏南方,我琢磨着这些你应该都喜欢。”
陈灵姿点了点头:“的确,我都挺喜欢的。”
周炼又笑了,他将那盘松鼠桂鱼挪到她面前:“你多吃点。”
陈灵姿抬眼看了他:“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单独请我?”
周炼道:“那日不是说了吗,这是我多谢郡主出手相救的一顿饭。”
“就这些?”陈灵姿的筷子指了桌上的三菜一汤。
周炼理所当然道:“都说相王最是勤俭爱民,郡主是相王的女儿,自然也不会铺张浪费,是以我就备下了这几个菜。”
这顶高帽子陈灵姿可不稀罕戴,她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你备下的?”
周炼嘿嘿挠了挠头:“倒也不全是,除了这盘松鼠桂鱼是我做的,其他都是厨娘做的。”
“你做的?”陈灵姿更是瞪大了眼,她看了面前的那盘松鼠桂鱼,无论是卖相,还是气味,都令人食指大动,怎么看也不像是出自一个整天只知舞刀弄枪的小子之手。
所以尽管周炼点了头,陈灵姿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真是你做的?”
“真是我做的。”周炼爽快道,“从钓这条鱼,到杀鱼,去鳞,清洗,下锅,再到最后装盘,都是我亲手做的。”
陈灵姿盯着那粒装饰作鱼眼睛的青豆,她挑了挑眉:“你做这么一道菜,费了不少功夫吧。”
“没有,”周炼挥了挥手,“也就煮烂了十来条鱼吧。”
陈灵姿斜眼看了他:“这就不铺张浪费了?”
周炼嘿嘿一笑:“我亲手做的,怎么能说是浪费呢?那些失败了的我也都吃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