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周炼打量了那其貌不扬的男子,心下疑惑,自己似乎不曾见过有这么一号人。
陈灵姿朝那男子抬了抬下巴,道:“你自己说。”
“小人名叫徐来。”那男子道。
“徐来?”周炼一愣,皱眉想了想,不禁咂舌道,“莫不是那个‘徐来’?”他转头望向陈灵姿,“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了。”陈灵姿道,又问徐来,“想必该说的话白夫人都已经同你说了,你既要见我,想必也是思虑妥了。说吧,有什么要求?”
徐来抬起了头,似笑非笑:“郡主果然是快人快语,那好,草民的要求也很简单,我替郡主做事,郡主能保我的命即可。另外,我的这些手艺不可断,我还要徒弟。”
陈灵姿无声笑道:“我既敢在你面前坦诚自己的身份,自然也就不怕你知道。你的命自你帮着苏良玉害死人之后就已经不属于你了,如今不过是被我拿捏住了。保不保,那就看你如何为我做事了。”
徐来稍稍变了脸色。
陈灵姿不管他的反应,继续道:“不过你放心,你这样的人才,你的技艺是不会随着你死了就湮灭了,我自会叫人将它传承下去。”
有她这句话,徐来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道:“那成。”
白芳羽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陈灵姿同她说道:“就将西边的院子拨给他,他要什么,尽可以给他。若是市面上买不到的,派人去阮宅便是。”
白芳羽答应了声是。
陈灵姿朝梨月使了个眼神,梨月便将袖中的两只小瓶子拿了出来,交到白芳羽手中。
白芳羽拿着一白一黑两瓷瓶,有些困惑:“这是……”
陈灵姿道:“将黑色的这个拌在他的饭菜茶水里,白色的是解药,他若是要逃,就活不到第二天。”
白芳羽就明白了,将两只瓶子小心收好。
上马车的时候,陈灵姿对正要上马的周炼说道:“你陪我坐车吧。”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发出这样的邀请,周炼岂有不依的?他将马儿交给了梨月。
马车粼粼走在了街道上,日落时分的京城很有些人情味,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香,伴随着父母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陈灵姿原本是好好坐着的,马车行了一半路时,她突然叹了口气,接着就将脑袋靠去了周炼肩上。
周炼吓了一跳,这一天他接二连三地遭遇惊喜,叫他很是不适应。他压低了声音,好让陈灵姿不那么明显就察觉出他内心的喜悦:“怎么了?”他问。
陈灵姿道:“累。”她闭上眼,自嘲地笑,“这才刚开始呢,我就觉得累了。”
周炼懂她的意思,但他没有立即就说穿,他想了想,问她:“你知道我第一次去打猎的事情吗?”
陈灵姿就在他的肩上摇了摇头。
他娓娓道来:“我七岁的时候,我爹带着我进山去狩猎。那个季节也没有什么大型的动物,不过就是些山鸡啊,野兔啊,最大也就是鹿了。”
“你不知道我曾经养过兔子当宠物吧?所以那次见着野兔,我死活射不出那支箭。甚至在我爹的随从射死了那只野兔后,我还嗷嗷大哭来着。”
陈灵姿想象了下那场面,不禁笑出了声。
周炼也笑,然后继续说道:“那随从就教导我,说今日这满山的动物都是我们的猎物,不是我养在家里的宠物,碰见了就是你死我活的下场。”
“我当时还跟他辩驳来着,说野兔压根不会弄死我。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说,你怎么知道野兔就不会弄死你呢?就算野兔弄不死你,它身后或许有更可怕的存在呢?”
“我心想一只兔子能有什么可怕的存在?然后他就给我讲,他打仗的时候,手下有个小兵,因为同情一个敌人的小孩,觉得小孩能有什么本事呢?就答应放他走,还送他到村子边。结果那小兵就再没回来了。”
“那小孩是个诱饵。”陈灵姿道。
周炼点头:“即使后来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我第一次杀死一只野兔,一头鹿的时候,我也会于心不忍,甚至夜里还会做噩梦。等我第一次杀死个人的时候,我反而坦然了。这就是世道。”
陈灵姿起身,盯了他的眼睛:“你杀过人?”
周炼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不知道吗?我之前跟着我爹上战场,也是砍过敌人的。”
这陈灵姿的确是头一回听说,她一直都以为,周炼就是个光会耍嘴皮子的。
“如今我也杀人了。”她伸出自己的手瞧了瞧。
周炼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他笑道:“你如今要走的这条路,可不得踏着无数人的血肉之躯上去?这只是开始,后面这种时候恐怕还多着呢。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能做的,一定不让你烦忧。”
陈灵姿看着他,蓦地笑了:“看来我选了你,是对的。”
周炼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了贴,望着她的眼神满是深情:“那是自然。”
陈灵姿笑出了声,他还挺会顺杆爬的。
炎炎夏日,陈妙仪得了几只番邦上供的绿玉瓜,特地请陈灵姿入宫来一起品尝。
陈灵姿想着坐车汗如雨下,干脆自己骑马进宫。
刚进了朱雀门,才拐过宫道,就见总管后宫宫女的朱嬷嬷领了三四个妇人,也往后宫的方向去。
朱嬷嬷见了她,忙上来请安:“奴婢参见兰陵郡主。”
那几个妇人也跟着跪下。
陈灵姿随口问了句:“朱嬷嬷这是做什么去?”
朱嬷嬷陪笑道:“启禀郡主,这不延嘉宫的贵妃娘娘就要到生产的时候了吗,这几个都是才选上来的乳母,预备着伺候小皇子的。”
呵,小皇子。陈灵姿内心冷笑。她扫了眼那几个妇人,却意外发现个熟人。
“孟贞娘?”她道。
被唤道的那个妇人抬起了头,满脸惊讶。在看清她的脸后,更是惊讶道不能自已。
朱嬷嬷还觉得奇怪呢:“怎么,郡主识得她?”
陈灵姿点了点头:“我与她算是有些故交。”她说着又向朱嬷嬷笑道,“嬷嬷可否容许我与她说几句话?”
郡主开口,谁还敢不许啊?朱嬷嬷当然乐意做这个人情了。
陈灵姿遂下了马,叫青杏牵好缰绳,这才走到孟贞娘跟前,冲她轻轻抬了抬下巴:“你跟我来。”
孟贞娘比正月里陈灵姿见到她时还要丰满些,只是眼中再没有当初的那份神采。
“你怎么进宫来做乳母了?”陈灵姿问她道。
孟贞娘慌忙跪了下去:“奴婢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郡主,多有冒犯,还望郡主恕罪。”
陈灵姿命她起来,道:“我可不是来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且说说,你怎么到这一步了?”
孟贞娘泪如雨下:“都是奴婢命苦。”
陈灵姿皱眉:“此话怎讲?”
孟贞娘道:“奴婢的夫君跟着人南下去做生意,结果风浪掀了船,货没了,人也没了,只留我跟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容易孩子生了下来,婆母又嫌弃是个女儿,动辄打骂,还要赶我们母女出门。可巧碰着宫里要乳母,婆母便动了心思,托人将奴婢送了进来。奴婢原本不愿与女儿分开,可婆母说,我若是不进宫,我跟女儿就自己出来讨生活。我没的法子,只好来了。”
这可真是造化弄人了。陈灵姿不得不感慨,原本还以为她总算是能有个好结果了,却不成想又遇上这些。
“既进了宫,你也别多想了,伺候好贵妃和皇嗣,他们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的。”陈灵姿只能这般安慰她。
孟贞娘咬着嘴唇点点头。
一时她们回来,陈灵姿命青杏塞了一只荷包给朱嬷嬷,同时暗地里嘱咐道:“嬷嬷多费心关照她些。”
朱嬷嬷掂量了那荷包的重量,顿时笑眯眯:“郡主放心,既是郡主的熟人,奴婢自然不会亏待了去。”
陈灵姿又看了眼孟贞娘,冲她点了点头,方转身离去。
青杏不知其中缘由,好奇问道:“郡主怎么对一个乳母如此上心?”
陈灵姿感慨道:“造化弄人啊。”还不知道她会是个什么结局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五十三章
六月二十一是陈灵姿外祖父的冥诞,相王妃在京郊慈恩寺为其父设了牌位,每年今日都要前去进香遥祝。今年依旧是陈灵姿陪着她去的。
马车快行到慈恩寺正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陈灵姿遣了梨月前去查看,不多时她回来,报道:“前头是一个女子在卖身葬父,被几个地痞无赖纠缠。恰好周公子也在,命人将那几个地痞无赖拿下送去官府,又赠了银钱给那女子,叫她好生安葬了父亲,再去寻个事情做。”
相王妃听了问道:“哪个周公子?”
梨月答:“是镇军大将军家的公子。”
相王妃就知道了,她点了点头,道:“我们也拿二十两,给那女子送去吧。”
梨月领命去了。
相王妃便向陈灵姿说道:“周炼倒是个好的。”她觑着陈灵姿的神色,继续道,“京城里王孙公子是不缺,可难的就是个好心肠。”
陈灵姿如何不懂她母亲的意思,这两年明里暗里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便是未央宫一事后,像忠勤伯府那般只冲着她郡主头衔来的人家也多得很。
对此陈灵姿只冷笑:“好心办坏事的还少么?”
相王妃叹了口气,她疑惑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儿,明明儿子比她还要心软些。
一时梨月回来,周炼也跟着过来请安。
相王妃便笑问:“你今日如何出现在这里?”
周炼笑道:“陪家母来此进香。”
原来是这样。相王妃点头:“既是周夫人也在,稍后便一起吧。”
周炼应了声是。
陈灵姿在此过程中一言未发,也不看他,高冷得如同天山上的雪莲。
直到进了慈恩寺,她随着母亲祭拜了外祖父,出来便碰着等候在那里的周夫人母子。
相王妃与周夫人挽着手亲亲热热地去说话了,丢下陈灵姿和周炼两个人在后面大眼瞪小眼。
跟随他们的小沙弥道:“近来后院的莲花开得甚好。”给他们指了个游玩的方向。
慈恩寺的一池碧莲乃是一绝,多少文人墨客来此吟诗作画,墙壁上都是大家之作。陈灵姿一首一首看了过去,最后立在池边,看小沙弥拿着网兜去捞浮萍,她道:“你倒是菩萨心肠。”
周炼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站着不明所以。
陈灵姿抬了下巴:“你英雄救美,乐善好施,也不怕麻烦。”
这下周炼就知道了,他呵呵笑道:“那也不能任由着他们欺侮了一个姑娘家去吧。”
陈灵姿瞥了他一眼,哼道:“你就等着吧,这事儿没完。”
周炼奇怪道:“我都已经给她银子了,王妃又给了二十两,足够她活下去的。”
陈灵姿摇了头:“你难道没听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周炼挠了挠头:“我能教给她什么呢?她一个女子,总不能去行军打仗吧?”
陈灵姿笑:“她还能给你铺床叠被呀。”
周炼脸上没了笑意:“你这是看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她?”
陈灵姿自知失言,她道:“你别多心,我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周炼自然不会多心,他想了想说:“当初你收留封氏姐妹,就没想过她们会添麻烦?”
陈灵姿道:“想过呀。可那一位非要如此,我能怎么办?就只能给她善后了。”
周炼就笑了:“那就劳烦郡主,若是真如郡主所料,还请郡主也为微臣善后。”
陈灵姿看了他,朱唇轻启:“你还真是好大的脸。”
果然不出五日,周炼就带了那女子上门来找陈灵姿了。
那女子显然没有料到,她费尽心思打探到了那日出手相救的人是镇军大将军府的公子,表明心志愿意为奴为婢伺候他一辈子,却不曾想他直言自己不需要奴婢,转头就带她来了一座王府。
陈灵姿打量了那女子,她的年岁不大,估摸也就十五六岁,虽衣衫褴褛,却掩饰不住她的好样貌。只是见人怯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叫什么名字?”陈灵姿问道。
那女子声如蚊蚋:“民女,民女叫黄莺飞。”
“黄莺飞?”陈灵姿点了头,“倒是个别致的名字。”她看了周炼一眼,又问黄莺飞,“这位周公子见你无处可去,要送你来我这儿,你可愿意?”
不等黄莺飞应答,她又说道:“你若是不愿,先前送你的那些银两,你尽可拿着去过日子。若是觉得不够,可向这位周公子再要些也无妨。”
周炼嘴角抽抽,这是拿他当冤大头呢。
黄莺飞垂了脑袋:“民女愿意跟着郡主,任凭郡主做主。”
陈灵姿却不立马就答应,她问:“你倒是说说,若要我收留你,也得你有什么值得我收留的吧?”
黄莺飞却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她缩了身子,想了半天道:“民女的娘以前是唱戏的,民女自幼便会唱几句……”
“哦,唱的什么剧种?”陈灵姿稍稍倾身。
黄莺飞道:“就是京剧。”
“那唱一段来听听。”陈灵姿道。
黄莺飞抬起头,眼神仍是怯怯。她看了眼周炼,见他点头,方深深呼吸,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设,方开嗓唱了起来。
陈灵姿细细听着,老实说,她比宫里的小戏子们还真不差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