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夜最静的时候潜入了紫宸宫的寝殿,有徐来的药在手,以孟贞娘为首的几个人都陷入了昏迷之中。
此刻寝殿内最清醒的人便是她,还有躺在龙床上的陈济——她用药使他醒了过来。
这大概是陈济这一个月来最清醒的时候了,乍一看见陈灵姿,他还很是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他问,又打量了她的衣着,不禁皱眉,“怎么穿成了这样?”
陈灵姿微笑,她恭恭敬敬行礼,道:“我此番来,是想请皇帝哥哥写下立储诏书。”
陈济先是一愣,继而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朕不明白。”他环顾四周,想要出声唤人,却发现自己压根提不起劲来。他挣扎着要起身,可四肢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
他的神色逐渐惊恐:“你,你给我下药?”
陈灵姿还是微笑着,可她那笑落在陈济眼中,却不输精怪,这让他更加心生恐惧了。
“皇帝哥哥,想必你自己也知道,都这么多年了,你压根不适合坐在龙椅上。”陈灵姿替他顺了顺落在耳边的头发,道,“既然不适合,为什么还要勉强呢?不如就此禅位,还能博个贤名。”
陈济惨笑:“禅位?你让朕让给谁?朕既无皇子,又无亲兄弟,难不成要将皇位传给你吗?”他说着瞪大了眼,“你想做皇帝?”
陈灵姿笑着摇头:“当然不。虽然你没有亲兄弟,但你还有亲妹妹不是?”
“你是说妙仪?”陈济微微眯起了眼,“怎么可能?她早嫁去了燕国,如今又是燕帝的宠妃,如何会做得皇帝?”
陈灵姿笑而不语。
陈济瞪了她好一阵,方幽幽叹道:“你们,该不会是真要她来继位吧?”
陈灵姿靠近他,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她压根没有嫁去燕国,她现在就在京城,你可要见她一见?”
“怎么可能?”陈济面露惊恐之色,“那燕国的那个……”
“那只是个替身。”原本倒在地上的一个宫女爬了起来,她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原本的容貌来。
陈济只觉得身上冰凉,他看着那张本该熟悉可此刻却异常疏远的脸,他艰难道:“妙,妙仪?”
“不错,是我。”陈妙仪摸了摸自己的脸,因常年在外行走,她的肌肤早不复先时的嫩滑了。
“皇帝哥哥,好久不见。”她道。
这时候陈济反倒是安静下来了。他看看陈妙仪,又看看陈灵姿,突然就笑了。
“好,好。”他笑得越来越厉害,脸都笑红了。
半晌,他才止了笑。他问陈灵姿:“你们一早就打算这样了吧?想做女皇帝,效仿武则天?”
陈灵姿笑笑不说话。
他于是又转向陈妙仪:“你呢?你就这么想做皇帝?”
陈妙仪迎着他的视线昂起了头:“我不要别人来安排我的命运。”
陈济想要笑,却不再笑得出来。他问她们:“我现在这样,是你们做的吧?你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不等她们说话,他又自己摇了摇头:“算了,不用告诉我了,我也不想知道。”
陈妙仪道:“只要你肯写下退位诏书,我不会亏待你的。”
陈济凝视了她,微微地笑:“正如你说的,我也不会让别人来左右我的命运。我不会写的,除非你们弑君。”
陈妙仪看了陈灵姿。
陈灵姿走上前,她拿出一卷圣旨,在陈济眼前缓缓展开:“你不写也没关系,我们都替你写好了,等盖上玉玺,这就是你的意思了。”
陈济喘着粗气:“你们这是篡位!是死罪!”他想要握拳捶床,却压根使不上劲儿。
陈灵姿并不管他,继续说道:“不过你也可以放心,我们不会弑君,你会被封作献王,和你的妻子女儿一道去往你的封地,依旧会有人伺候你,我向你保证,你会过得比现在快乐。”
陈济的眼中终于迸射出记恨的眼神,他咬牙道:“你这个贱人!”
陈灵姿站在他的床前,看他无能狂怒,她笑:“你尽管可以骂我,但这个天下,我们是要定了。”
“你们不会得逞的。”陈济狠狠恨道,“他们不会允许一个女人坐上皇位的。”
陈灵姿觉得好笑:“他们?他们是谁?百姓?可百姓在乎的不过就是有房子住,有良田耕,有口热饭吃。他们才不会在乎坐在那把椅子上的究竟是男是女。”
她故作恍然:“抑或者是文武百官?说出来可能你不会相信,做官的人恐怕还比不上老百姓。他们享受惯了荣华富贵,要他们为坚守一个虚无缥缈的荒谬说法而抛弃这些,甚至是掉脑袋,没有几个人会做到。”她顿了顿,又笑,“那些能做到的,我都会让他们不存在。”
陈济哆嗦着嘴唇:“疯子,疯子!”
陈灵姿失笑:“你看看,当女人做一些跟你们男人一样的事情时,于男人就是英雄,到女人身上就是疯子。”她摇头,“你们男人定义了女人几千年,也是时候该我们自己来定义自己了。”
她说罢不再看陈济,伸手就从他的枕头侧拿过了装有玉玺的锦盒。
陈济眼睁睁看着她盖好了圣旨,将这道圣旨连同玉玺一起,都放回了他的身边。
陈灵姿回去陈妙仪身边,低声问她:“你还有什么话要同他说的吗?我该用药了。”
陈济此刻颓然:“为什么我们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小的时候明明我们那么好。我带着你们玩捉迷藏,玩老鹰捉小鸡,你们淘气,来御书房捣乱,还是我求了父皇准你们一道上课,而不是只学些女诫之流。早知今日,就不该让你们跟着我一道上课,学成歪门邪道,做出现在这种有悖天理的错事。”
陈妙仪原本还有些不忍,但听得他说自己是歪门邪道时,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背过身去,轻声道:“动手吧。”
第二日紫宸宫便传出消息,皇帝精神不济,意欲退位。这个消息如同风一般,瞬间就吹到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位会落到怀王一家手里时,陈灵姿再度进宫了,她去见了王太后。
王太后从未想过陈灵姿会来见自己。在她眼中,陈灵姿还是那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小郡主,难以想象她会这般沉稳地站在自己面前,对她说:“太后娘娘,您不该把皇位传给怀王之子。”
王太后愣了半晌,才闷声道:“谁说哀家要传位给怀王之子了?皇帝还活着呢,他会有自己的子嗣的。”
陈灵姿微微笑道:“太后娘娘,你我都清楚,这些不过都是哄外人的话罢了。”
王太后抓紧了座椅把手,但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你们相王府一向不掺和政事,今天是你父亲叫你来问哀家的?”
陈灵姿道:“太后娘娘说得是,我父王早已不问政事,是我自己来向太后娘娘请教的。”
“请教?”王太后笑出声,“瞧你这架势,哀家还以为你是来逼宫的呢。”
倒也不假。陈灵姿笑着:“我知道皇帝哥哥早已立了储君。”
“什么?”王太后一惊,她站了起来,“是谁?”
“是我。”一直立在陈灵姿身后的侍女抬起头来,她往前一步,好让王太后能更清楚地看见她,“是我,母后。”
王太后瞪大了眼,她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良久,王太后跌坐椅上,她就是再蠢,好歹也是在这宫里待了几十年了,如何不清楚眼前的情形?
“怎么可能?”她难以置信,“他们怎么可能会让一个女人做皇帝?”
“为了不让一个聪明的女人做皇帝,宁可选一个傻子男人吗?”陈妙仪冷笑,“母后,我才是您的女儿,怀王与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现在说得好听,等他的儿子真坐上了皇位,您这个皇太后的位置还能保得住吗?怀王的亲生母亲吴太妃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王太后脸上神色复杂,她喃喃着:“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陈妙仪蹲到她身前,握住了她的手,殷切道,“母后,皇兄都已经选定了我,我又是您的亲生女儿,若我继位,您还是皇太后,无人可撼动您的宝座。”
王太后面色惨淡:“可是,这条路不好走啊。”
陈妙仪一笑:“不好走,那我就让它变好走。”
第六十三章
次年新春,陈济正式退位,他的身体已不能支撑着他出来人前,朝堂上由王太后出面,宣读了皇帝的圣旨。
圣旨一宣,以礼部、刑部、吏部及兵部为首的大臣率先跪拜女帝,口呼万岁。
而顽固一派以怀王为首,自是不满这道旨意,他们当堂指责陈妙仪不守妇道,已经是燕国妇,又来做梁国君。
陈妙仪无需与他们费口舌,自有林碧寒领着一众女将上朝,细数女帝数年来在边境的军功,叫一班只知动嘴和挥舞笔杆子的文官当场愣住。
怀王犹自不服,暗地欲调兵围宫,却不知周炼早已率禁卫军与林碧寒手下的女兵一道,率先擒拿了地方几员将领,其中还有怀王妃的亲兄长。
怀王自知自己再无机会,他红了眼睛,拔剑要冲上去与陈妙仪同归于尽。可如今的陈妙仪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公主了,她三两下便将这位皇叔踩在了脚下。
“朕敬你是长辈,不会要了你的命,但,”她蹲下身去,轻声道,“朕也得以儆效尤。”
怀王如同当初的王太后一般,他难以置信自己的这个侄女儿竟能做出这种事来。一直到怀王一家人被押解出京,回去封地终身被人□□,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这期间陈灵姿一直都在宫内,她协助着陈妙仪处理前朝的政事,还要安排后宫诸人的去处。
那些宫女太监女官都好办,他们依旧能做各自的事情,唯独陈济的诸多嫔妃,着实是个问题。
陈灵姿在和陈妙仪商议后,将众人召到了一起,向她们宣布,献王即将启程前往封地,她们都是被宠幸过的妃嫔,若是愿意,大可跟着献王一道去封地;若是不愿意的,想要归家,也可得一笔银钱离去;再有既不愿去封地,也不愿归家,还想要留在宫里的,可安排做女官。
众人哗然。
陈灵姿给她们一日的时间考虑。一日过后,一半人愿意留在宫里,一半人想要归家,而愿意跟着陈济去往封地的,除了先皇后江月清,其余只孟贞娘一人。
“她倒还挺长情。”陈妙仪在看过名单后,淡淡道。
陈灵姿思忖,或许孟贞娘对陈济是真感情吧。
如今的陈济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已不认得许多人,整日精神恍惚,天天念叨的就是要去寻长生不老的丹药。这样一个可谓是疯癫的人,还有人能出自本心对他不离不弃,陈灵姿只能说,他这辈子总还是做了点好事的吧。
她亲自送了陈济一家走。小姑娘陈宝华如今也懂事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人人羡慕的公主,也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就是眼前这个她该叫姑姑的人。所以她看向陈灵姿的眼神分外怨恨。
陈灵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也没有刻意要去化解这段恩怨。生在帝王之家,本就是如此。
送走了陈济一家,她回到了相王府。相王夫妇早就在等着她了,她的小弟陈淮在门口接她,小声道:“姐姐,你别热父王母妃生气。”
陈淮也长大了。陈灵姿摸了摸他的脑袋,颇有些欣慰。
陈灵姿一进正厅,便听见相王一声低沉怒喝:“跪下!”
父母跟前,陈灵姿自然不会不跪。
“孽障!你可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相王拍了桌子。
陈灵姿答:“知道。”
“你,你……”已经过去许多天了,可相王依旧如同当天得到消息时一样,气得手发抖。他说不出话,唯有摔个茶盅泻气。
陈灵姿抬起头:“父王如此生气,不外乎是跟那几个顽固老臣一样,觉得女子怎么能做皇帝。恕女儿直言,一样都是人,男人能做得,女人为何就做不得?”
相王指了她:“我说什么来着?当初就不该让你读那么多书,把个好好的脑子都读坏掉了。就该早早给你找个人家,做了妻子母亲,看你还有这么多闲工夫不。你知不知道,当初教你的白大学士,今早在家中自缢了。”他痛心疾首道。
陈灵姿笑了起来:“我倒是很感谢父王,许我念了许多的书,还带我去外头见了许多的世面。若非如此,我也不是今日的我了。至于白大学士,”她眯了眯眼,“他们这些顽固老臣不肯接受新事物,那就注定了会被淘汰,我不觉得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你还狡辩?”相王气得站了起来,“那我不赞同你们的举动,我也该找根白绫来勒死我自己了?”
陈灵姿静静看了他,不言语。
相王对上她的视线,不知为何,她的眼中分明沉静得似一潭水,可他看在眼里,却觉得身上一阵寒。
他慢慢坐了回去,很是颓然。
相王妃看着自己的夫君这样,心中不忍,但面对自己的女儿,发觉她瘦了许多,想必这些时日也不好过。她想了半晌,终于开口:“这事那么危险,你要是没了,我跟你父王该多伤心。”
唯有相王妃的这句话才叫陈灵姿稍稍动容,她勉强笑道:“您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相王妃看了相王一眼,又道:“你父王也是担心你。”
对此陈灵姿不置可否。她道:“我该进宫去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
相王夫妇没有出声阻拦她。他们看着她迎着光而去,他们心里其实清楚得很,有什么东西,一早就在悄悄萌芽了。
周炼正等在相王府外,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
“被骂了?”他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