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璟浔其实也挺紧张的,她能看出来,蛰哥哥与雨水,并没有多深厚的友谊,拿啖蔗散吊着他,把握根本不大,万一他不打算救人一走了之,她还真不一定能再找到他。
她朝他又走近了些,声音比方才轻缓许多,带着十足十的真诚,“啖蔗散我已经同我皇兄讨要了,明日你便可以来取。”
她执着地将玉球递过去,“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害你,这玉球你带着,对身体有好处的。”
她话音落,眼前的青年终于动了,却不是去接那玉球,而是欺近顾璟浔,一手按着她的肩膀,压在旁边的博古架上,一手推刀半出鞘,横于她的脖间。
他低眸看着她,目光阴沉,带了一股子狠戾之气,“你给我啖蔗散,就为让我带着这东西?”
他一副“你仿佛在逗我的表情”,瞧着凶巴巴的,若是旁人,怕早被吓软了腿脚。
惊蛰即便杀人时,也很少露出这样凶狠狰狞的眼神,他这般样子,在顾璟浔看来着实刻意。
她觉得他在故意吓唬自己,好叫她不敢招惹他,同他耍滑。顾璟浔脸上表情都没变,反而趁机握住他的手腕,“自然不是,我说过,我们可以做交易,我已经想好了,啖蔗散我给你,往后一个月,你替我做事,你觉得怎么样?”
惊蛰觉得不怎么样。
沉默片刻,他冷声问:“你想杀谁?”
顾璟浔:“……”
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
“不是让你杀人,伤天害理的事我不会让你做。”
“那你要我做什么?”
两人靠的有些近,顾璟浔甚至可以借着光线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蛰哥哥凶狠的样子,像是随时随地就能咬断她喉咙的野狼,可她就是不怕。
隔着面巾喷洒的呼吸似有若无,顾璟浔心脏狂跳,不自禁吞咽口水,“我想……想看看你的样子。”
肩膀一痛,是惊蛰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没等顾璟浔挣扎,他又松了力道,垂下禁锢着她的手,“不成。”
啖蔗散还没有到手,她好歹是一朝长公主,若真给她看到了脸,她往后若是要抓他杀他,他不一定应付的了,就算能应付,他也不想再过终日躲避的生活。
像是察觉了他的心思,顾璟浔同他商量道:“那我给你啖蔗散后,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等了半天惊蛰都没答话,顾璟浔也不着急,心里觉得有戏,便决定退一步,“我现在不看你的样子,你可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当然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在蛰哥哥眼中,两人并不熟,顾璟浔觉得有必要正式认识一下。
“惊蛰。”
这一次,青年答得还算爽快,这名字本也算不上名字,不过是个代称,除了渠门那些人,知道的人也很少,告诉她也碍不了什么。
他如是答完,面前的姑娘弯起嘴角,恍惚一抹甜意萦于明眸善睐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见他已不像方才那样凶狠,顾璟浔终于得以将玉球塞给他,“我名顾璟浔,玉石璟,水边浔。”
惊蛰瞧着她潋滟似绽的笑容,有片刻跑神。
璟浔二字,确实衬她,如美玉光华生晕,又应了那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察觉自己在想什么,惊蛰目光顿异,后退一步转过身。
待走到窗边,他背对着她道:“知道了。”
似乎又觉得刻意不妥,惊蛰冷了嗓音,补充说:“你说的交易,可。”
见他要从窗户处翻出去,顾璟浔赶忙过去拽人,这一下拉扯,勾住了他的腰带。
青年转身,整个人都绷紧了,眼神变得怪异。
顾璟浔也明显愣了一下。
这可称得上梅开三度,好歹这次没给他扯掉,不然瞧蛰哥哥冰刀子一样的眼神,真有可能一怒之下,把她的手给削了,脑壳给劈了。
悻悻收回手,顾璟浔轻咳一声,“你先别走,我还有东西给你。”
见他确实停留下来,顾璟浔尽量迅速地走到拔步床的木架边,取出上面的盒子打开。
惊蛰等候了片刻,见她动作迟钝地走过来,眼底的冷硬无意识放缓了些。
她昏迷数月,醒来不久,想来身体还很虚弱不适应,原本应该静养。
惊蛰垂直头,盯着脚下的一片阴影,心底倏忽沉郁。
他已决意切断与渠门所有的瓜葛,可好似匿于黑暗太久,已经下意识的让自己不去见光,下意识地做出伤人的举动。
他的言行举止,终究脱不开过去的习惯。
若论起来,倒霉的也是这位长公主殿下,好端端地,却有自己这般莫名其妙的人往来折腾,打扰她本该无忧无虞的生活。
顾璟浔自然不知道惊蛰此刻百转的心思,若是知道了,她大概会跳起来告诉他,欢迎他随时来打扰折腾。
她走到青年跟前,恍然觉得在他抬眸望过来的一瞬,眼神好像比方才缓和了许多,再细看,依旧跟冰碴子一样扎人,好似方才那眨眼的一瞬只是错觉。
顾璟浔将取出的一个香包和一个瓷瓶塞给他,眉眼温柔带笑,“夏日里蚊虫多,香包佩在身上,可以驱蚊,花水抹在叮咬处,就不会痒了。”
她的语气神态,好像他们认识了许久,相伴了许久,寻常熟稔甚至些许温馨。
惊蛰鬼使神摸向眼尾处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那里明显能摸出来一个包。
面巾下薄唇微抿,他低着头接下顾璟浔塞过来的东西,也不看她,转身就从窗户翻出去,等落地,动作又停了一下,背着身极低道:“多谢。”
顾璟浔嘴角快要咧到耳后,从窗外探身,依依不舍:“记得将玉球藏好,明日它亮起时你再来,莫要叫人发现了。”
虽知她这是要他明日来取啖蔗散的意思,可怎么听都觉得有歧义,这话好似那偷。欢男女临别时的约定,实在引人遐想。
惊蛰僵着身体往前迈了一步,还是背对着她点点头,而后便纵身消失于长廊处。
顾璟浔走过去,手扶着窗户,望着安谧如水的夜色,那里已经不见她心尖尖上的人,她禁不住笑出声。
蛰哥哥这回跑的,似乎比第一次还快。
她转过身,倚着窗棂,格外舒畅地呼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发自肺腑,是多年不曾有的欢快。
蛰哥哥肯告诉她名字,答应与她交易,甚至收下了她送的东西,进展比她想象的快多了。
她会让他慢慢接受她的存在,适应她的存在,以至在乎她的存在,喜爱她的存在。
顾璟浔觉得,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成功将人搞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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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天晴了,雨停了,我又觉得我行了。
第21章 联手
京城的夜晚一片寂静,街上已经没有商贩,青石板道宽阔空旷,一队巡逻的士兵过后,惊蛰从暗处角落现出身形,低头看看手中的玉球,长呼了一口气。
城中的客栈不比城外,夜间多有盘查,惊蛰便来到石枫桥附近,寻了一处林子,跳到树上休憩。
往日里执行任务,风餐露宿都是常事,有时藏于山林数日,等出来时,身上尽是被蚊虫叮咬的肿包,今日却好像没什么飞虫近身。
惊蛰闭目养神片刻,又睁开眼,掏出怀中的香包,盯着瞧了一会儿,不由自主拿到鼻尖轻嗅。
很淡的味道,清清幽幽钻入鼻腔,仿佛能涤荡满身的疲惫宿疴,上面还残余着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好似是那平洲长公主身上独有的气味。
惊蛰的手抖了一下,忙将香包拿远,系在面前的枝杈上,这才抱着怀里的弯刀,重新合眼。
丛林枝叶宛如华盖,青草间虫鸣不歇,月色轮转,飞鸟惊起掠枝,沐浴耀金朝晖越过山巅。
林中远远走来一人,脚下无声,缓步靠近一棵四人高的树。
树上的惊蛰抱刀而眠,短暂的陷入梦境之中。
依如过去的一个多月,每每入睡,怀中都好似揽了一名女子,惊蛰从不曾看清过对方的样貌,只是这次,他却忽然看清了。
明眸善睐,琼鼻玉腮,貌如清霜掩琼苞,恰云遮山雪似融非融。她伏于他身前,身上只着一件银红软烟罗,裙裾铺展犹如花绽。
那张脸,清媚绮艳,却又秀色脱俗,正是顾璟浔的模样。
惊蛰倏然起身,将她自身上推开,她却及时抱住他的胳膊,严丝合缝地贴过来,声娇如啼:“蛰哥哥……”
被她抱住的手臂仿佛烈日炙烤下扎了根的树木,惊蛰怎么都抽不开,心中一急,猛然用力,手臂抽出的一瞬间,他从梦中惊醒。
山林闷热,周身郁燥,惊蛰抱着刀坐在树杈间,手贴于额头,攒去其上的细汗。
那平洲长公主他不过才见了几次,若如此便对她心生觊觎,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
可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惊蛰闭眼捏了一会儿眉心,手指忽顿,将怀中的刀置于眼前,目光闪烁不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把刀似乎就有些异常,且不论自己的梦境是否与它有关,那次在渠门的荒院中,他撞见门中人欺辱孩童,未曾拔刀,这刀便自行飞出,他敢确信,那绝不是错觉。
惊蛰倒是听说过刀剑有灵的志怪传闻,可他从来不信,可今日想来,着实有些费解。
不远处传来些微动静,惊蛰按着树干借力,从枝杈间跳下来。
他刚落地,便迎面遇上走来的霍时药。
霍时药一边摇扇扑打着四周的飞虫,一边往这边走,待看见惊蛰,忙加快了步伐。
他近前,手中折扇挥舞不停,“你怎么在这鬼地方?”
惊蛰并不回他的话,而是问道:“有事吗?”
扇子驱赶了头顶的蚊虫,霍时药仰首,恰好看见挂于树杈间的香包,便纵身将东西取下来,伸手掸了掸,又放在鼻尖轻嗅,“好东西啊。”
他边感叹边摩挲其上的花纹,眉峰轻轻上挑,“这料子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到的,你哪里得来的?”
霍时药抬头凝了惊蛰一眼,又上下打量他,待看见他胸口露出一点的黑色丝绳,忽然福至心灵,笑声揶揄:“你昨晚大半夜下山,该不会又去寻那平洲长公主了吧?”
惊蛰一句话也不说,提着刀便往林外走。
霍时药追上去,举着香包在他眼前晃,“我听说那平洲长公主虽风流任性了些,却是个难得的美人,你前日刚见过她,昨夜又去,莫不是一见钟情,惦记上了?”
惊蛰闻言,突兀想起不久前的旖旎梦境,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耳边霍时药嚷囔不停:“怨不得你不愿意出家,这又是赠相思引,又是送香包的,那平洲长公主,是不是也瞧上你了?”
惊蛰扭头睨他一眼,手中刀鞘一横,朝他腿上敲了一下,“若在胡言,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霍时药:“……”
要替他偷药的是他,眼下拿此事威胁他的还是他,好赖全让他一个人给担了?
霍时药抱着被敲的腿揉了一会儿,将香包递给惊蛰,“还你。”
惊蛰撇了一眼,却不接,“送你了。”
他语罢,便提着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等出了林子,又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瓶,朝后丢过去,“这个也送你。”
霍时药凌空接住瓷瓶,打开轻嗅,禁不住啧啧出声。
他看向惊蛰走远的背影,表情颇为玩味。
若说惊蛰真跟那平洲长公主没什么猫腻,打死他都不信。
……
白日里的街道繁华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惊蛰同霍时药并肩走于闹市中,如寻常路人一般闲聊闲逛。
眼瞧着到了一处茶楼,霍时药轻合纸扇,往二楼一指,“有人相邀,要不要过去看看?”
惊蛰停下脚步,仰头往那处窗户紧闭的房间看,心中有了些猜测。
“你今日寻我,是要带我来赴约?”
霍时药:“昨晚就想告诉你了,谁知道你早早跑去夜探香闺。”
惊蛰脸一黑,举刀朝他嘴巴敲过去。
这些年在渠门,他与霍时药每次交流不过只言片语,哪想他原来竟如此嘴碎,早知就不该决定要救他,平白给自己惹了麻烦不说,还要被他拿来消遣调侃。
霍时药眼瞧弯刀挥过来,忙用折扇格挡,叫道:“莫动怒,莫动怒……”
刀被扇柄压下,惊蛰顺势收回,不再理会他,率先走进茶楼。
霍时药望着他的背影,用折扇敲敲鼻子,低头轻笑。
方才弯刀挥来的一下,若惊蛰真的有意伤他,他定然挡不住。
那般无所顾忌的言语,虽惹得他动手,却未曾真的叫他恼怒,这脾气倒不知是好是坏,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这人的心性,并不似表面那般冷漠阴郁。
霍时药往头顶那处窗户看了看,神色稍显凝重。
有些人,往后怕是不得不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在此之前,他得瞧瞧这蚂蚱适不适合同行。
霍时药上了二楼,进入其中一间屋子,房内屏风后,惊蛰正抱着刀与一身穿素蓝直裰的青年对面而坐。
梨花木桌上摆放着茶碾,水杓,兔毫盏等一应器具,那人低头细细碾磨茶饼,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朝霍时药温和一笑,“霍兄请坐。”
点茶之人正是霜降,他自从被容长樽接回府后,一直卧床养伤,这还是伤后第一次出门。
霍时药看着他的打扮和桌子上的东西,只觉得分外新奇,“往日里舞刀弄剑,倒不曾想能有机会学那等风雅之士烹茶论道。”
他言罢,转头看向身旁的惊蛰,朝他摊开手,指着上面的厚茧和伤疤,“惊蛰,你说我们这样的手,做得了这等精细活吗?”
霜降碾茶的动作一顿,抬头浅笑,“惊蛰可是连缝补刺绣都会,那才是真的精细活。”
霍时药闻言瞪圆了眼睛,看惊蛰的眼神子像看怪物一样,正要问霜降怎么知道,沉默稍许,便又决定闭口不言。
当年他们一同进入渠门,若说关系好,其实惊蛰与霜降的关系是最好的,只是后来两人也渐行渐远。
少年的情谊,在那种地方,注定是存留不住的。
是从什么时候,这二人开始形同陌路的?
霍时药细细回想这些年在渠门的一点一滴。
大约六年前,他们一行人被派去郜洲执行任务,恰逢南襄国攻入城内大肆屠戮,那一场动乱使得众人失散,清明趁机逃走,春分被入城的南襄铁骑踩踏而死,就连惊蛰被找到时,也身负重伤。
后来回到渠门,一向形影不离的惊蛰霜降,便自此分道扬镳,再也不曾与对方说过一句话,甚至前几个月霜降身死的消息传到渠门,惊蛰竟一点反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