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阳光穿透窗纱,光斑明暗交错,耳边木鱼声再起,绵长又静心。惊蛰回到先前住过的禅房,仔细打扫了一遍,才合上门,离开后山的禅院。
上山的香客三三两两,惊蛰闷头往山下走,一身灰布衣衫格外不显眼。
行至山腰处,恰好撞见登石阶而来的霍时药,惊蛰淡淡瞧了他一眼,脚下半转错身离开。
石阶上的霍时药愣了一下,转身追过去,待见周围并无旁人,他拦住青年,道:“你心中若有气,于我打一场便是,我不还手。”
惊蛰心底有些好笑他的反应,面上依旧如止水凝冰,看不出情绪。
要说生霍时药的气,还真谈不上,他与他联手不过各取所需,救他不过一时心软,从未想过要狭恩图报,也未想过寻他作帮衬的伙伴。
霍时药要重建渠门,他却早厌倦了那些事,既已选择了不同的路,又何必走得太近牵扯太多。
惊蛰淡道:“我到平南侯府寻个庇护,你在外面,自己保重。”
他说完,便抬步继续往山下走,霍时药却又追上来,“你还记得渠门那些孩子吗?其中有一个叫霍谨的,刚巧与我同姓,我便收了他作徒弟,他一直念叨着你,你可要去看看他。”
惊蛰脚步停顿片刻,只道:“不必了。”
山脚下香客相携而来,笑语攀谈着,惊蛰穿梭其中,一路弯绕避让,渐渐走远。
霍时药立在石阶旁,看着山道处络绎不绝的人群,那一点灰色身影被淹没,他转身,混在香客之间,往山门而去。
后山一如往常,林深花绕,鸟作蝉鸣,霍时药寻着木鱼声,回到那处禅院,他推开木门,往西向看了一眼。
攀着花木的窗扉紧闭,连门上也落了锁。
霍时药怔然,直到耳边木鱼声止,才回过神来。
他转身,见了渊恰好从屋中出来,忙双手合十作礼。
了渊沿着青砖小道,缓步走到他面前,持了一个木匣递过来,“这是那位惊蛰施主临走之前留给你的。”
霍时药接到手中,打开查看,油纸包着粉状的啖蔗散,鼻尖萦绕着一股苦味,那味道好似钻入胸腔,在心中留着一味淤涩。
萍聚茶楼中与惊蛰生出龃龉,他以为这啖蔗散,惊蛰应当不会再与他取了,如今看来,到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霍时药朝了渊施礼谢过,拿着木匣进了自己的小禅房。
……
惊蛰从玄悲寺山上下来,没有如往常一样施展轻功,只同过路的行人一般,不急不缓地走着。
他到那处埋了金银的山林取了些日常的花用,路上吃了些茶,在傍晚之前入了城门。
穿过石枫桥时,日头已经彻底落下来,染了天边一片鎏金赤红。
惊蛰于一处巷口伫立,微微抬首看向远处威严的朱漆大门,平南侯府四个苍劲的大字映入眼帘,他低头,脚下一转,从巷口处离开。
一路于街道弯绕,惊蛰来到平南侯府的后门,这里有一处两辆马车宽的青砖道,高墙旁栽了香樟,几乎将整个巷子都遮于树影之下,格外的静谧幽凉。
墙上的石雕窗牖掩映院中合欢,惊蛰纵身跳上樟树枝杈间,正欲翻入府墙,眼底余光忽然感受到一阵光亮。
他动作一僵,旋身从树上下来,摸出系于脖间的丝绳。
那花纹雕刻精密繁复的玉球,此刻果然亮起了金光。
惊蛰瞧了一会儿,见那光亮愈来愈甚,莫名有些头疼。
他朝那扇窗牖看了一眼,将玉球重新塞回衣襟中,转身离开这处樟叶掩映的青砖石道。
原是想在霜降领他入府之前,探探这平南候府的虚实,看来今日是不成了。
桓亲王府离平南侯府并不远,惊蛰一路却走了许久,到了那处翻了几次的高墙,他忽然有些迟疑。
玉球在怀中断续亮了几次,眼下又开始闪烁不停,惊蛰微不可察呼了一口气,这才从院外翻进去。
待走到廊下的窗边,他到底是不愿动了,心下有些后悔过来。
难道往后一个月,他都要这样翻|墙|爬|窗不成?
长廊阴影处的青年立如寒松,正思索着要与顾璟浔换个旁的联系方式,身旁的窗户忽然开了。
少女从屋中探出身来,微微偏头,引得瑶钗珠玉轻摆,悠悠而荡。
她一头青丝散在肩头,朝他伸臂时,如绸缎柔顺滑落。
姑娘眼落繁星,笑容明艳。
“外面这么热,怎么不进来?”
惊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后退一步,下颌紧绷,“你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顾璟浔见他刻意疏离的神态,瘪嘴,“你站那么远我不好说话。”
惊蛰闻言,又后退了一步。
顾璟浔:“……”
她心中好气又好笑,见惊蛰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便干脆提起裙子,从窗户翻出去。
许是没想到她一个女儿家的翻窗如此熟练,惊蛰表情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又是后退。
顾璟浔这回真被气笑了,他要后退,她偏逼近上前,直到青年撞上一旁的廊柱,两人才都停下脚步,相隔了半人的距离。
顾璟浔眼波流转,促狭带笑,“你怕我啊?”
青年后背抵着廊柱,似也觉得方才那般有些怪异,便冷冷偏头,“你唤我前来,究竟有何事?”
顾璟浔凑上前,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似咬耳一般,“我想到外面逛逛,你可以带我出府吗?”
后颈皮一痛,青年又一次将她拎开了半步,那张凛若寒冰的脸,就差写上“说话就说话,不要靠得那么近”。
“你若要出府,令人备马备车便是,何须唤我?”
声音也跟那张臭脸一样,又冷又硬。
顾璟浔暗自吐槽他一番,面上却是一副苦恼的表情,“我兄长不准我出去,要我待在房中养病,我与他说我身子早好了,他非是不信。”
惊蛰想起她方才翻窗时一气呵成的动作,到还真是,不像病着。
常人若是昏迷了两三个月醒来,行走坐卧言语举止都会稍有迟钝,她不过养了三两日的光景,怎么就能上蹿下跳了?
眼瞧还被自己捏着后颈皮不得近前的姑娘目露希冀,好似自己不答应,她随时都能哭出来,惊蛰的手松开她的脖子,改为揪住她的后领。
脚下悬空,夜风袭面,飞檐擦衣而过,顾璟浔的尖叫噎入胸腔,化为一阵骂骂咧咧。
等双脚终于挨了地,顾璟浔一下便抱住了青年的小臂,坠着身打提溜。
惊蛰凝眉,正想将她扒开,姑娘忽然仰起头,泫然欲泣,“我腿软。”
惊蛰:“……”
算了。
顾璟浔缓了一会儿,才放开惊蛰的手臂,立在墙根处打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几缕青丝同钗环绞在了一起,顾璟浔伸手顺了一下,不料那几撮头发竟似与她作对一般,纠结缠绕得更紧了。
顾璟浔扯一下头顶玉钗,珠翠勾得发丝缭乱,痛得她不由咬腮轻嘶。
她这一头乌发向来精心打理,掉一根都嫌心疼,这一下扯断了好几根,钗环还缠结在发间弄不下来,顾璟浔欲哭无泪。
为了等蛰哥哥来,她特意挽了最好看的发髻,簪了最喜欢的玉钗,这下全毁了。
顾璟浔又急又慌,双手并用,却将那发钗缠得更紧了。
惊蛰在一旁看着,见她脸颊泛红,额角冒汗,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面露怔忡,心里有些纳罕。
顾璟浔最后牺牲了一撮头发,才将头上的玉钗取下来,看着青玉上缠绕那几缕黑发,她忍不住吧嗒掉了眼泪。
她抬眼看向惊蛰,泪眼濛濛,“我这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惊蛰:“……”
她这一脸伤心欲绝生无可恋的模样,一点不似前几次那般作假,惊蛰亦是错愕。
不就是几缕头发,至于她哭成这样?
面前的姑娘泪落不止,似要将人淹了,惊蛰简直怀疑她是水做的,额角沉跳,只得干巴巴道:“不难看。”
她这般样貌,便是麻衣荆钗,也是掩不住的风华,清媚绮丽,潋滟无双。
顾璟浔吸吸鼻子,然后破涕为笑,低着头有些赧然的将已经彻底散开的头发理顺,葱白玉指挑去钗上青丝,小步走到惊蛰跟前,将玉钗捧道他眼前,“我这样不好见人,你可以帮我挽一下发吗?”
她靠近时,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缓缓眨动着,衬得一双鹿眼儿莹润如秋水潺湲。
惊蛰本欲拒绝,张口却又收语,抿唇沉默,绕到她身后,伸手持起她的发。
青丝触之微凉,如丝如绸,散于纤弱脊背上,暗香浮动绕于鼻尖,陌生又熟悉。
惊蛰恍惚觉得,这一头墨发,他好似轻抚过许多次,亦在他衣间身上,铺陈过许多个夜晚。
他脸色骤变,眼睫轻扇,手指抖颤,忙迅速给顾璟浔挽了一个发髻,将玉钗随意往她发间一插,脚下旋即而退,离了顾璟浔三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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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突然觉得,我好像一只她一摇铃铛就奔过去的大狗狗……
第25章 字画
顾璟浔回过头,见蛰哥哥恨不能和她隔出牛郎织女之间银河的架势,有些不明所以。
她本来也没指望他真的会给她挽发,被他持起了青丝,激动地险些站不稳,只是明明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他怎么又对她如避蛇蝎了。
顾璟浔颠颠跑到他跟前,欢快地像只枝头蹦跳的小麻雀。
惊蛰欲躲欲退,想起长廊上的那一出,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他正要抬手示意她别再靠近,姑娘却已经停住,他便清嗓冷道:“既已出府,告辞。”
言罢,便偏转乌靴,转身离开。
顾璟浔原本欢喜的表情一下子垮了,着急跑过去拦住他,“天这么黑了,你留我一个人在外面吗?”
惊蛰愣了一下,见她神色惶恐如要被丢弃的小兽,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早知就不该带她出来,她该不是算定了要他留下。
青年冰着脸,也不说去留,只一路不停地大步向前。
顾璟浔没办法,只好小跑着跟上他。
这般紧跑了一路,惊蛰在一处热闹的街口,终于停住了脚步。
东琉这些年间解了宵禁的令,城东的几处繁华街道晚间也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月色银辉普照,光影交相延至尽头,橙红似天际云霞堆叠。
惊蛰转过身,恰立在那阑珊之处,身形忽明忽暗,他朝灯下走了一步,顾璟浔才看清青年疏落的眉眼。
她欢欢喜喜跑到惊蛰跟前,仰头时眼眸比这长街的灯火还要亮,“蛰哥哥,你是带我来逛街的吗?”
青年似乎被她这一声“蛰哥哥”给弄懵了,呼吸都滞了一瞬,他不自然偏过头,无意识撇向几个摊子,“你逛。”
顾璟浔眨巴眨巴眼,笑容渐浓,转身跑向一处摊子。
那是一处卖字画的摊子,桌后是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正在执笔作画。
顾璟浔立在边上挑挑拣拣,那书生似有察觉,搁了笔抬头,“姑娘要买字,还是买画?”
他说话时,顾璟浔恰好打开一幅画低头欣赏。
灯下姑娘红衣绰约,垂首间只落精致眉眼,玉质桃花面,书生看得张口结舌,一时失神。
顾璟浔没注意他的眼神,收了画卷道:“画得不错。”
她这才转过头看向那人,身形清瘦,身上衣服洗得发白,倒是个五官端正的白面小郎君,顾璟浔笑问:“瞧公子像个读书人,怎么在这街头卖画?”
书生收了神,被她的笑晃得脸红,便垂下目光赧道:“家中老母供养不易,便想着出来赚些糊口的银钱。”
他颇小心地撇了一眼顾璟浔手中的画,轻声说:“这画姑娘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就当……在下送与姑娘了。”
街口的另一处,惊蛰倚墙而立,看向不远处的字画摊子,白面的郎君局促又羞惭,他身边的姑娘,笑颜花面,不知说了什么,那书生也跟着挠头傻笑。
惊蛰偏头垂眼,抱起臂一言不发。
半晌,鼻尖忽然萦起一片熟悉的淡香,惊蛰扭头,方才还在那字画摊前同人说笑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面前,看他的目光颇为幽怨。
“不是说陪我逛街吗?你站那么远干嘛?”
惊蛰:“……”
他说得是让她逛,并没说陪她逛。
他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顾璟浔已经走过来,抱着他的胳膊就往字画摊前拽。
惊蛰下意识想抽回胳膊,正待用力,抬眼正好对上那书生黯然落寞的目光,手下力气一松,竟任由顾璟浔将他拖至摊前。
书生的视线落向两人交缠到一起的手臂,呆讷无言。
顾璟浔一手勾着惊蛰,一手指向那挂起的字画,“蛰哥哥,你挑一副。”
惊蛰被她抱着的手轻颤一下,声音不咸不淡:“我不需要。”
顾璟浔便晃着他的手臂撒娇,“挑一幅嘛,就一幅。”
她声甜嗓软,不依不饶,惊蛰只觉一股股酥麻自耳畔手臂传至四肢百骸,引得周身阵阵战栗。
他实在有些受不住,抽回手随意指了一副,“这个。”
顾璟浔立刻笑着的同那书生道:“劳烦公子取一下左边的第二幅。”
书生回神,转身取下那幅字画,掩下面上的低落,将画作卷好了交到顾璟浔手中。
顾璟浔将方才选的一幅也一并收起来,向对方道:“多谢。”
她说着,打开腰上的荷包,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书生诧异,“姑娘,这太多了。”
顾璟浔摆摆头,“公子收着吧,字画无价,说不定哪一日,公子这画作便千金难得了呢。”
她言罢,一手抱着两卷画轴,一手去勾惊蛰的手臂,被青年避开也不恼,又伸手去勾,再次被躲开,就再一次勾过去,如此反复,不折不挠。
书生望着两人就这样越走越远,心下失落,又有些不忿。
那姑娘明显出身富贵人家,可那青年,虽生得俊朗,却布衣粗手,并不像什么高门公子,两人相处,竟是这般迥异情状,书生虽觉不该置喙,心里却不由暗道惊蛰不知好歹。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青年忽然转头望了一眼。
很平静的一眼,好似并非特意回头看他一般,书生却觉得那眼神格外冰凉,那股经了杀伐的寒冽,让他夏日里陡然生出一后背的冷汗。
这一次顾璟浔伸手再去揽他时,青年没有躲开,只是同她隔了一段距离,似对自己的手臂放弃了一般,僵硬如木的任由顾璟浔环抱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