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却没回应他的话,扫了一眼他的头顶,不咸不淡问:“你出家了?”
那人愣了一下,伸手摸摸帽子,“乔装而已。”
他理了理僧帽,将鬓角遮严实,道:“我用蝉翼剑毁了门主的千仞,他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补救,而修复千仞的材料,只有玄悲寺有,这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偷盗的,如今渠门能用的人不多,立春又因刺杀平南候而重伤,他如今能用只有你一人,所以一定会派你来盗取雪作,我就在这里等你咯。”
停顿一下,他对上惊蛰的目光,接着说:“你不是猜到我会藏在这玄悲寺中,才会在此处停留吗?”
顾璟浔听完对方的话,惊得下巴都掉了。
毁门主千仞叛逃,乔装僧人藏身玄悲寺,这人,莫不就是雨水?
顾璟浔只知千仞坚韧无比刀枪不入,可听这人的意思,他用蝉翼剑毁坏了千仞?
她仔细回忆当时初入渠门,常闾和惊蛰的对话,这才意识到,从一开始惊蛰就对门主撒了谎,他根本没有杀雨水,那么当初追回蝉翼剑献给门主,无非是为了让门主放松警惕,认为雨水已死。
来玄悲寺偷盗雪作的任务,是门主自己委派给惊蛰的,他大概永远也想不到,雨水会藏在寺中,更想不到,两个青年会在这里碰面。
不止如此,顾璟浔还从对方的言语中,确定了一件她一直怀疑的事。
一个多月前,平南候容长樽确实遭遇了一场刺杀,当时他身边一个姓林的家将替他挡了致命一刀,才没让刺客得手,侍卫们伤了那刺客,却还是让对方给逃了。
容长樽的女儿是顾璟浔的大嫂,两家乃是姻亲,事发之后,顾璟浔就始终觉得有蹊跷,可惜她大哥查来查去,也只牵出了些无足轻重的人。
刺客逃走,找不到证据,此事也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原来,当初刺杀容侯爷的人,是立春。
到现在,顾璟浔终于觉察出许多隐晦的东西来了,行刺平南候的立春,画舫上伤谭随文的惊蛰,全部都来自渠门,这渠门果然有问题。
还有之前那些无故暴毙的官员,查的结果多是意外,连容长樽出事,最后居然都没查到同渠门有关,仅凭一个常闾,怎么可能做到半点痕迹也不留的地步。
那么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朝中有渠门的人,要么朝中有于渠门合作的人。
顾璟浔皱眉思索之际,身旁的惊蛰向雨水道:“我从半武山离开之时,发现除了门主委派的廿六,还有另外几人也悄悄跟过来了,其中有一人,是冬至。”
雨水眸光微动,“冬至是立春的人,他怎么会跟踪你?”
惊蛰摇摇头,“或许,立春也怀疑我并未杀你。”
他陡然掀了一下唇,弧度很小,“他应该,这样怀疑。”
雨水被他的表情惊了一下,仔细品磨他这句话,一时不能断定是何意,再看是,青年依旧一副淡的模样,仿佛他刚刚看到那一瞬的阴鸷,只是错觉。
雨水抿唇沉默,惊蛰又道:“玄悲寺武僧众多,廿六和冬至不敢贸然进入,眼下都在寺庙附近守着。”
听出了他的某些话意,雨水神色严肃起来,“你莫非是想……”
停顿了稍许,他忽又问:“若冬至是门主派来的呢?”
惊蛰轻轻摇头,“冬至跟随立春多年,一直是听从立春调遣,很少受门主调用,廿六已经跟来,就算门主疑心于我,也不会派冬至来,便当真的是,也无妨。”
雨水盯着眼前的青年,光线昏暗,他只能看出一个轮廓,但那眼神中迸发的冷诮,却如暗夜下雪亮的刀锋,让人背脊发凉。
冬至最忠心的人,是立春,只这一点,他是谁派来的,已经不重要了。
禅房中静默了片刻,雨水低声问:“你想怎么做?”
惊蛰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问题,而是说:“门主让我顺便帮他寻些女子回去。”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雨水怔住,一时间有些听不懂了。
惊蛰又道:“明日就是十五,会有许多香客上山,其中不乏高门贵女。”
他提醒到这种地步,雨水稍默了一会儿,福至心灵,倏忽笑起来,“我果然看错你了,门中人都以为我隐藏最深,其实你才是,你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惊蛰眼皮微垂,低头擦拭手中的刀,声音无波无澜,“我不知道门主会派我来偷雪作,也不知道立春会派人跟踪。”
“但当你知道这些的时候,这些便成了你可以利用的东西。”
雨水走进一步,紧紧睨着他,还扫了一眼他怀里的刀,“惊蛰,你最擅长一击致命,可那些使棍的武僧,却一个未被伤及要害,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杀他们,你故意被他们抓住,是因为你知道,寺中资历深的长老,认识你手中的这把刀,如此便能猜出你的身份,报给了渊大师。玄悲寺因战事曾还俗过不少弟子,其子孙多数在朝为官,仍与寺中人有诸多牵扯,且了渊大师,是今上最尊敬的人,此番下来,玄悲寺或许会与渠门对立,朝廷或许会注意到渠门的存在,无论如何,渠门都极有可能不再隐秘不为人知,它会渐渐成为众矢之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耳。”
其实有一点他说的是悖论,若惊蛰想要引起玄悲寺与渠门龃龉,大可杀几个僧人,这样效果会更好,引起的注意也会更大,可他却只是轻伤了那些人。
雨水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惊蛰听了他一通长篇大论的分析,轻轻掀眸,“有几分道理。”
雨水:“……”
他轻咳,掩唇发笑,“没想到你还挺幽默。”
惊蛰不理他。
雨水这才收敛笑意,正色道:“说吧,需要我做些什么?”
……
第9章 谋划
雨水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荒草凄凄的小禅房,嘴角勾起兴味的笑,俊秀的侧颜在月色清辉下晦明变幻。
同在渠门多年,他竟没发现,惊蛰原来是这样的人,可真是一个……
惊喜啊!
他和他,原来是抱着同一个目的,终究殊途同归。
雨水想起离开前,惊蛰问他为何忽然叛逃渠门,他说,等常闾死后,自然会告诉他原因。
在那些上位者的眼里,他们不过是随时可弃的棋子,前有渠门常闾的控制,后有朝中人的敌我不明,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但一颗棋,已足够让整个棋局风云骤变。
雨水一路从山林中出去,来到的浮屠塔后方,这里有一个十分隐秘的入口,可以进入塔内。
他拨开草丛,推开石板,直接进入其中。
这浮屠塔看起来没什么,实际上外部的塔身比里面要大一圈,如同一个环形,环圈是中空的,因着塔身巨大,壁上四周都浮雕着佛像,所以无论从塔外看,还是塔内看,都发现不了。
浮屠塔是当初的世宗皇帝派人建起,那时东琉灭了西兆打了胜仗,但毕竟还只是众国之中一个积贫积弱的小国,建浮屠塔表面是要赐玄悲寺殊荣,延续其后世香火,实际上也是为了给皇室留一条后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用的。只是后来,东琉逐渐强大,这暗道便闲置至今。浮屠塔建起已有几十年,知道暗门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人世,连这玄悲寺中,知道的人估计也只有几个年长的长老。
雨水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六年前,有个人告诉了他。
他穿过一条甬道,来到一间密室,里面空间不大,放着一桌一床一方木架,床上隐约可以看见躺了一个人。
轻咳声响起,在这静谧无声的空间中,格外清晰。
雨水走过去,探着他的手腕,给他输了一些内力。
那人勉强睁开眼,看着他,根本坐不起来,气若游丝:“你为什么……救我,是门主……让你……”
他又开始咳嗽,鲜血顺着嘴角涌出,连话都无法说清说完。
雨水重新给他输了内力,勉强护着心脉,沉声道:“与门主无关,我救你,是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那人缓过劲,但依旧虚弱的不行,自嘲一笑,“我这样,能帮你做什么?”
雨水:“你替平南候挡了致命一击,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是我瞒过他们将你带出来,勉强救回了一命。你放心,我要你做的事情,不会对你不利,我只要你亲口告诉平南候所有的真相,包括你渠门细作的身份。”
平南候也许不会知道,拼死替他挡刀的家将林升,其实是渠门派到他身边的卧底霜降。
那一刀伤及内脏,霜降昏迷数日,不治身亡。
雨水早在之前就发现霜降对容长樽的态度不一般,得到消息叛逃渠门后,第一时间来到平南侯府,探查时发现,已经入殓的霜降竟然尚留有一口气,但人已经命悬一线,无法确定能不能救回来。
如果贸然告诉容长樽,可能得不到信任,更有可能惊动渠门,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派人来杀掉霜降,最好的办法,便是偷天换日,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是他将人偷出侯府,藏入浮屠塔内,尽心尽力救治了一个多月,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直到昨天,他才勉勉强强醒过来。
如今这世上,知道霜降没死的,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雨水看着他,声音放缓,“你不惜性命也要救容侯爷,但只要渠门存在一天,他就会处在危险中一天,这一次你能救容侯爷,可是以后呢?你知道渠门的手段,敌暗他明,容侯爷无法时刻堤防着。”
霜降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唇瓣被血染的朱红,“你为什么……”
雨水见他说话费力,便安抚他,一五一十解释道:“我实话告诉你,我已经从渠门叛逃,门主也以为我死了,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除掉门主。
“如今想要对付渠门,只能借助朝廷之力,但朝中亦有渠门的人,甚至有与门主合作的高官,我不能轻举妄动,平南王是最好的突破口,但我也不能贸然现身,容侯爷不一定会相信我。”
他继续道:“明日容侯爷会来寺庙上香,是因为你,你想好,要不要见他,如果你同意,我会想办法引他来。”
他话落,霜降眼眶微红。
初到平南侯府的时候,他尽心尽力潜伏,给渠门传递各种消息,可是后来贴身跟随容长樽,才发现侯爷是那样好的一个人。霜降年少流离,尝遍人间疾苦,被带到渠门更是受尽非人折磨,只在平南侯府体味到了些温暖。容侯爷待他亲如父子,他可以传递消息给渠门,但他不能让别人伤害侯爷。
雨水看他目光哀伤,轻叹一声,“霜降,我要你告诉容侯爷的事情,都是你自己所知晓所隐瞒的真相,你觉得,我会是欺骗你利用你吗?”
霜降微怔。
是啊,雨水其实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藏在心里的秘密,说不说,怎么说,全都在他自己。
“好。”他道。
……
惊蛰在那荒废的小禅房中打坐了一晚,第二日天还不亮的时候离开。
顾璟浔睡眼朦胧地趴在他背上,天色灰蒙蒙,山间萦绕着雾气,轻薄湿润。
她揉揉眼睛从青年身上跳下来,见他寻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树藏身,就跟着飘上去。
顾璟浔如今再看他时,目光就有些变了,在青年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捧着他的脸,红唇上勾,“蛰哥哥,你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她与他相处十多日,这些日子很少听他说话,也很少见他有多余的神态。
但仔细想想,渠门那样的地方,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被压抑的如同傀儡一般吧。
顾璟浔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藏在心里的那些惶恐为难,一扫而空。
他在暗沼中挣扎数年,早已满身泥泞,顾璟浔不怕他沾染脏恶,她愿意一点点替他擦干净,她只怕他的内心已经腐烂不堪,挽救不得。
可是现在她知道,他虽然不是她看到的样子,却也不是她害怕的样子。
有人说,从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一个喜欢养花种草,一个将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的人,会是穷凶极恶,无可挽回的吗?
厚重的钟声响起,在整个山间回荡,惊蛰曲着腿蹲在在枝繁叶茂的树杈间,隐匿身形。
天色未亮,玄悲寺山门大开,僧众有条不紊地上堂开斋,之后换下便袍,洒扫各处,直到阳光普照,才陆续有香客上门。
顾璟浔觉得玄悲寺今日这阵仗,与平时有些不同,该是有贵客来临。
因着了渊大师的缘故,她之前每隔一段时间,也会到寺中进香,只是基本上都是乔装打扮而来,并不会大张旗鼓。
顾璟浔顺着山道下去,远远看见了不少士兵,心中有些激动。
一看就是有权贵到来,而东琉的上下各级官吏,她几乎都知晓,也许来的人,是她认识的。虽然对方无法帮到她,但能见到相熟的人,也是好的。
她再要上前查看时,身体忽然受到牵引,往反方向飘去。
这情况,该是超过了那把刀所在的范围。
顾璟浔无奈,只好飘回惊蛰身边。
因为有士兵一同上山,惊蛰并没有离得太近,在山门附近的林中待了许久没有离开。
顾璟浔实在想知道今日来的是什么人,便控制身体往寺庙的方向飘。
幽静的山林中,羊肠小道走来两个女子,前面的身穿粉衫,头戴珠玉,手持一把团扇,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穿着碧色布衣的丫鬟。
顾璟浔驻足看向她。
嚯,熟人。
那粉衫女子,姓卫名初琳,是卫家二房的嫡女,顾璟浔之前在宴会上见过她几回,但并没有怎么注意过,只是前些日子,卫初琳同裴彻搅和到一起,她才算是认识这么一个人。
卫初琳用团扇驱赶周围的飞虫,嘴里不满嘟囔:“大堂姐倒是碎嘴,好好的来上香,她居然替那个顾璟浔祈祷。”
顾璟浔闻言稍愣,绕到她跟前,轻轻挑眉,又听她颇为烦躁地说道:“桓亲王府请了那么多名医,都没把人救醒,求香拜佛有什么用,大堂姐还不是见容侯爷也来了,故意谄媚,好像她跟顾璟浔关系有多好似的,虚伪。”
她这话倒是不假,顾璟浔确实与卫家大房的嫡女卫初禾交情不深。
顾璟浔甚至没生气她口气不善,目光乍亮,这话的意思,是她还没有死。
遍访名医没能救醒,是陷入昏迷了吗?
且她从卫初琳的话语中,还听到些旁的,原来今日上山来的人,是容侯爷啊。
卫初琳身边的丫鬟扶着她到一处阴凉的地方,附和道:“大小姐向来如此,不然怎么能讨得老祖宗欢心,。”
卫初琳撇嘴,神色始终不渝,“她要拜就拜好了,那顾璟浔朝三暮四,寡廉鲜耻,看佛祖会不会保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