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每每想起那一天,都觉得,她的天空,从此忽然明丽了起来。仿佛与过去的一切告别,有了新的人生。那天她们来到驿馆,坐在马车上等侯,过了半晌有车夫将马车牵到门口,便有使女来请她们下车,便看到君侯迎面走来,交代了句:“你们要谨守分寸,小心伺候。”便乘车离开。郭氏便知这事成了,顿觉如释重负。
到下午,郭氏正坐在屋里出神,忽见使女来请,原来是五官将想听琵琶。
郭氏理了理钗裙,抱着琵琶随使女来到五官下处,便有下人通禀了,开门将她让进厅内。郭氏进去看时,曹丕正坐在案后翻书,她便向那案前席垫上跪坐了行礼。
曹丕见她来了,便闲聊几句,问她家乡家世及如何流落至此,郭氏简简地答了。便又夸她琵琶弹得好,问起如何学得,郭氏便聊起在乐坊里的日子,曹丕见她言辞文雅、谈吐不俗,又兼温柔妩媚,甚是动人,心下欢喜,便又令她弹奏一曲,更是令人心旷神怡,于是赞不绝口,便有心将她收入房中。
而郭氏,由于这次坐的近了,便看清这五官将的样子,果然眉目清朗、隽秀斯文,说他儒雅,又不尽是书生的样子,身上透着一股子练武之人的挺拔昂扬之气。而最引人注意的,却是他的双眼,只见他目光悠远,一静时似有无限深意,一动时又顾盼神飞,一看便是聪明清透之人。更难得的是,说起话来温文尔雅,沉稳有礼,并不以势压人,反倒透着温和与谦逊,郭氏觉得,他的声音,从耳内一路熨帖到心底,平复了她久以来那焦灼与动荡的心情,一颗心渐渐地就安稳了下来。
而如今离开那铜鞮县境内已有半月。公子出门去行公务,她就在驿馆里一边等着他,一边想心事。
这几日是自打父亲去世后这么多年来,少有的快乐日子。她有了依靠,内心不用再焦虑,每天的日子颇有了些岁月静好的味道,可以闲看云卷云舒,嗅那花香、闻那鸟鸣。
这一切,皆是因为遇见了他,郭氏甜蜜地想,许是上天垂怜,看她半世孤苦,才赐她与他相识。公子真是与如今大多数人不同,他是主她是妾,可公子从没有上位者的倨傲,恰恰相反,他平易又温暖,体贴又细致,他不像如今其他男子那样抱持着“一个小女子懂什么”的态度,敷衍又草率,他会听她讲对乐理的见解,他会听她讲对诗文的看法,若有独到之处,他也会对她的嘉许。她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他对她的赞赏皆出自真心。两个人越聊越投机,与他交谈,每次都那么亲切与熟悉,仿佛不是初相识,而是如同漂泊已久,突然他乡遇故知,有好多话想倾诉,每日都想见到他。在一片柔情蜜意里,她觉得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似乎周身都闪耀着光芒。
然而她脑子里,还是保持着一份清醒与自持:那日,公子悄悄问她“你在家时叫作什么?”她含羞带怯,笑眯眯地在他手心比划了个“昭”字。在写的时候,她突然有种冲动,想跟他讲一讲曾经那个太守府里的女公子,那个聪明又骄傲的女孩儿。她想,他会懂她吧?然而她知道,她不能讲。即便公子平易近人,她也得谨记自己的身份,刚来十几天,怎能就忘乎所以,口出狂言?
想到这些,她不禁又有些忧伤,她希望有一天,她可与他重新认识,不是以主人与妾的身份,不必低眉敛目,而是知己之间,可以并肩而立,可以互相凝视,她会对他讲她小时候的得意,讲她痛失亲人、颠沛流离的伤痛,讲她在寂寥中虚度的年华与漫长的等待……她想,他会懂她的。到那时,她会对他说,我姓郭,字女王……
第9章 曹家(一)
诸事已毕,曹丕便往回赶。路上也没甚事,便跟郭氏讲起了相府的情况。
原来曹丕自小跟着父亲在军中,南征北战,居无定所。八九岁的时候,他父亲平定了兖州,看中了许县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又兼在中原腹地,粮食易得,又可据此南下,因此选择这里安顿下来,紧接着又迎天子至此,便又号称许都。
曹丕少年时光大部分都是在这许都度过,因此,他最喜欢这里。到曹丕十八岁那一年,随父亲攻下邺城,说起这件事,曹丕真是面有得色。那邺城原本是袁绍大本营,内有袁绍府邸。
想那袁家是何等家世?四世三公。何为四世三公?原来前汉初时,承秦制,设有丞相一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来,丞相一职被废,取而代之的是三公加尚书台制度,即皇帝之下有三个最高的官员,地位在官员中最为尊崇;另设尚书台这一机构具体管理朝廷日常事务,令三公与尚书台互相分权、互相制约。三公名称有变,但在后汉的大部分时间,是叫做太尉、司徒、司空。
这袁家就曾经有四代做过三公,在那个看中门第的时代,不可谓不显赫。袁绍是他这一代的庶长子,并且已经出嗣,即过继给旁支了,但由于他在兄弟里最优秀,成为他们家族这一代的领头人物,大家皆因其家世高看其一眼,又因为家资雄厚,门生故吏遍布,人脉了得,因此在这乱世,群龙无首,便有一众人以他马首是瞻,渐渐声威大震,雄踞一方。
彼时曹操的实力还很弱小,东奔西跑,没有一块理想的地盘,还差点让袁绍收编了。好不容易得了许县,世人皆没想到,渐渐地,两家的实力竟然此消彼长,在屡次的交锋中,袁绍竟逐步落了下风。在愈见困顿的局面中,袁绍病死,儿子们内讧,竟让曹军抓住机会,一举拿下了袁绍大本营邺城,这对当时的天下人来说可是大事,登时轰动朝野,曹氏也实力大增。
如今曹操被封魏公,其都城就在邺。因此曹丕一说起这一段就眉飞色舞。郭氏道:“可不就是呢,连我们这成年家不出门的都知道了,都在议论呢!”
其实对曹丕来说,得意的可不止是攻进了邺城,还有在袁府里捡着一个美女,不过当着郭氏,没提。郭氏也听人说过,当年这曹二公子竟收了袁府的什么姬妾,正想听曹丕嘴里亲自说说呢,眼巴巴地看着他,听他说了半天,这事儿压根儿影也没提,心下好奇,终究没敢问出口。
郭氏便问他:“那这会儿咱们是回哪儿呢?是许都还是邺城?”
“先去许都。现如今还有几件大事要处理,陛下要给我两个女弟下聘礼。”那时候管妹妹也叫女弟。
原来,自从曹操占了邺城,就渐渐地把重心迁到北方的邺城了。目下雒阳因战乱破败得不成样,许都作为易守难攻的要地,又可作南下的跳板,倒是很重要,但是只要当个要塞有重兵把守住即可,未必是做都城最好的地方,况且如今贵为帝都,很多礼仪规矩还是要有的,对曹操来说束手束脚,多有不便;这还再次,关键帝与曹操各怀心思,陛下身边近臣,也不是没出过暗杀曹操的心思,还不如离远一点,免生祸端。
于是曹操便将他手下的势力中心渐渐转到邺城,况且袁绍经营邺城多年,邺城已颇具规模且一应俱全,离前线又远,是个理想的安身之所。而许都这边只留下若干心腹日常管理。但是毕竟帝居于此,因此曹操对许都一刻也不肯放松警惕,或有什么大事比方说这次封魏公或行军路过,皆会过来,顺便过问一下许都的日常防备与管理。
这次要将曹操两女送入宫中,虽非正宫皇后,因着曹操显赫,其中各色礼仪不可减慢,如同明媒正娶一般,帝欲派人去邺城下聘,自然从礼物到人员,要精心安排挑选,曹丕五官中郎将之职便是执掌宫廷宿卫,便直奔许都做接应和安排,以防宵小趁机作乱。
说到曹丕这两个要进宫的女弟,一曰曹节,一曰曹宪,原本还有一个,共三个要送进宫去做贵人,只是那一个还小,不到婚配年龄,因此还要在家里养几年。
要送女儿进宫,那曹操也很是下了一番决心。怎么的?曹操向来很疼儿女,原本但凡是有目的的要联姻,都是去把别人家的女儿娶进门,比方说东吴孙家的闺女和降将张绣的女儿;自己家嫁女儿,都是选自己身边或是乡党或是老亲或是亲信,比如夏侯家或是荀彧家的儿子,总之都是自己一派的稳妥人家。虽说贵人的封号仅次于皇后,貌似尊贵无比,然则谁都知道进宫就是个牢笼,况且又是个无权的皇帝,况且又不是正妻。可有什么办法?当年董承的女儿为贵人,董承哪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忠臣?自己的小算盘也是打得啪啪响。可就是因为他女儿在宫中,他就不希望皇帝被曹操辖制,便矫诏跟刘备几个密谋想暗杀曹操。虽然被曹操发现逃过一劫,可是对于外戚,那是严加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