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曹丕自回到洛阳,一直忙忙碌碌,身体也不是很舒服,吃药调养也没见效果。到了五月,忽然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陛下在嘉福殿养病,皇后、各贵人、淑媛等皆在此殿侍奉。皇后更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心里沉重得很。
朝廷重臣每日皆来觐见,曹叡也天天进宫来探望。
曹丕心里有预感,觉得不太好,看着他的长子,心想,他还年轻,终归不太放心,但所幸他已经成年了。事到如今,父子之间过去的那些摩擦都不重要了,如今这江山是要交到他的手里了。无奈天下还未统,曹丕心中颇为遗憾。他想,要安排能够辅佐曹叡平定天下的人。
女王熬了几天,身体撑不住,众人纷纷劝说,连曹丕也劝她。她知道陛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不想此时还让他为自己操心,便退出稍事休息,也只是去了偏殿,并未走远。但哪里吃得下睡得着?勉强饮了几口粥,有了些力气,便焚香祷告,一宿也睡不踏实。很多往事涌入脑海,她又逼着自己不想,撑着那口气,依旧若无其事地照看曹丕。说不定还有转机呢,她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
那边曹丕已命人写好了立皇太子的诏书,昭告天下。召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抚军大将军司马懿为辅政大臣,辅佐曹叡。并叮嘱曹叡倘若有人离间他与这几个人,要谨慎,不要轻易怀疑他们。
这些安排好了,曹丕看着年轻的儿子,未来的一切期望就放在他身上了,希望在曹真等的辅佐下,他能够顺利掌权。大事都交代完了,便又交代些家常后事,比如说遣后宫淑媛、昭仪以下归家,每人得多少赏赐分派,比如交代曹叡要善待他的小叔叔曹干,曹干才十一岁,一直养在宫里。
所有国事、家事都安排好了,他总算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孩子们皆来看望了父皇,太后也来了,并不放心离去。众人怕太后累坏了,便劝她去偏殿休息。
那天晚上,女王守在他身边,他将她的手握着在自己的胸口,对她说:“想不到啊,终究还是我先走一步了。”
女王红了眼眶,嗔他道:“你说什么呢?说不定再吃两剂药就好转了!”女王心里跟针扎一般,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那些一直来不及说的话。可是她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想办法让他高兴一点,也许对病情有利。
然而曹丕摇了摇头,对她说:“女王,我往日太忙,都来不及多陪陪你,跟你多说一会儿贴心话。这一世,你辛苦了,多谢你。”
女王终于忍不住留下泪来:“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好好养病……”
“你把叡儿带得很好。我看他也孝顺你。等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享几年清福。”
“没有你了我哪还有什么福?”女王实在控制不住,伏在他身边哭起来。
曹丕摸摸她的头发,轻轻地道:“别哭。你还记得咱们曾说过的吗?早晚有一天会相聚的。记得吗?”
“嗯。”女王抬头看看他,点点头。起身擦了擦泪:“陛下,那药凉了一些了,再服一点吧。”
曹丕点点头,女王唤人端过药,接过来亲自喂他。
曹丕吃了药,又躺下,这一宿时而糊涂,时而清醒。醒的时候,就跟女王絮叨他们经历过的那些往事,好久没去永始台了,不知道窗台的迷迭香,他们有没有勤谨浇水。
外面皇太子并几位重臣皆在,时不时地派人进来看。皇后见陛下有些糊涂过去了,便又叫太医来号脉。看看陛下越来越不清醒,皇太后、诸皇子等皆进来守着他,就这样耗到第二天,陛下宾天了。
皇后跪在床边,抱着陛下放声大哭,太子亦跪着磕下头去大哭。殿内殿外哭成一片。然而帝王之家,家事永远要让位于国事。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不是纵情伤悲之时,先要完成大事。四位辅政大臣哭了一场后,率先起来,劝解了太后、皇后与太子,待皇后起身,便在皇后面前跪下启奏道:“启禀皇后、太后,如今先帝已去,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子天资聪颖、人品贵重,为先帝厚望之所寄。而今吾等欲拥立皇太子践位,以彰天道。”皇后答曰:“善。”
于是除太后与皇后外,所有人皆向曹叡跪拜行礼,山呼万岁。曹叡受了众人的礼,又拜谢了嫡母,外面各个官员已听到了消息,纷纷聚到朝堂。曹叡见了众人,先宣布了先帝驾崩,朝堂上又是哭声一片;再由曹真领头,拥立新帝登基,诸臣下拜,礼成,大赦天下。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皇后曰皇太后,号曰永安宫。这件大事总算尘埃落定,大家暂且松了一口气,专心操办起先帝的葬礼。
帝王的葬礼规矩繁复,待出殡之时,已是六月戊寅。六月酷暑,孝服又厚重,辅政大臣怕皇帝热出个好歹,造成朝政不稳,为社稷计,劝皇帝不要去送葬。虽然那个时候“孝”是非常强调的,但曹真他们考虑得很长远。新皇才二十一岁,儿子尚且年幼,弟弟们也皆是孩子,一旦曹叡有何闪失,连个像样的继承人都没有,恐怕到时候朝廷又是一番血雨腥风。事有权宜,不可拘泥于形式,便带头上书劝皇帝以国为重,不要送葬。曹叡想了想,便答应了。
后世有人怀疑是曹叡因与曹丕关系不好才不去送葬的,曹真他们只是帮他找个理由。而事实上这是不太可能的,因为曹叡没有那么蠢。曹叡能登基是因为他父亲封他做太子。他接受父亲安排由皇后教养之时表现恭顺,未曾与父亲反目;他接受太子之位时也曾谢恩领旨;他于父亲病榻前听父亲交代时点头应承。按照先帝的遗愿他得以继位,继位第一件事就是翻脸找先帝的后账?他如若这样,留给世人什么形象?不忠、不孝、虚伪?
一个帝王需要以德服众,做出万民表率。特别是他初继位,正是要彰显他继位合法性以及收服人心之时。先帝的葬礼不止是家事,也是国事,他可以私下里对父亲有不满,但是于公,他不能对先帝不忠,况且为先帝祭祀是合法继承人才有的资格,别人想私祭都算大不敬,有违律法。故而即使私下真有矛盾,作为儿子和继承者,这也不是他使性子的时候。倘或他流露出一点怠慢,都违反礼教,那些忠正大臣别说帮他找台阶了,首先就会上疏提谏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皇帝的葬礼岂是儿戏?如若果真这样,他岂不是皇位还未坐稳,先闹出一众反对他的声音?故而就算是装,他也会坚持着把葬礼风光做完。更何况,送葬只是整个葬礼的最后一环,前面还有停灵、守孝等等一些列的环节要由曹叡主持,而且这些是在皇宫里持续好多天,这是国礼,也是皇家的体面,都是有规矩的,牵扯到一众朝臣。他若没做,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故而他不可能回避。他其它都做了只在这最后一环上闹脾气?即便是拿出为国家这样的理由,后世孙盛也完全不考虑当时曹真他们面对的现实困境,仍然批评提谏言者曹真、陈群等如此行为是不守礼教、不彰德行,比抛弃君主还不如,更别说让曹叡当时就主动在群臣面前表现出对先帝的怠慢。故而曹叡当时是不可能表现出他不愿意去送葬的,可是恰巧辅臣们劝谏,他也就顺水推舟。
是的,顺水推舟。他父亲过世他不是不难过的。虽过去有些疑虑和不满,但看着老父于卧榻上对自己叮咛嘱咐,他心里还是伤感。更何况无论如何,他父亲终将家国交付在他的手上,他对父亲的不满,消弭了大半。父亲已故,很多恩怨皆不重要了。终究在那一刻,他还是很为父亲伤心。但是这不代表他会忘了他的母亲。尤其是他父亲的葬礼宏大又隆重,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他的母亲孤苦伶仃地死在了邺城,他都没有机会为她办葬礼。反差太强烈,连他的伤心都打了折扣。因为如果他能够心无旁骛地真诚地做个孝子为他父亲摔丧驾灵,他觉得对他母亲不公平。但是形式还是要做的。因此,他心里五味杂陈。而就在这时,别人劝谏他不要去送葬。为了国家计,他觉得这话有道理,便叹了口气,心想,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黄初七年六月戊寅,文帝葬于首阳陵。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里的时候情绪顺着就写下来了,没觉得什么,回头校正的时候,重读一遍,觉得很难过,有点不忍心发这一章上来的感觉。可惜人生不是故事,不是按个暂停键,它就不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