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伤逝(二)
皇帝宾天的消息传来之时,曹植正在书房写写画画。他觉得这个消息那么不真实,拿过文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年前才见过兄长,他的声音犹在耳畔,样貌还在眼前,怎么不到半年就过世了?想不到上次一别,竟是永诀。想到此,不禁悲从中来,不由得大哭。“兄长才四十岁啊!”又担心母亲不知有多难过,可曾保重身体。兄弟们一个一个离去了。他心中感慨,过往的种种浮现在眼前。他想到小时候的兄弟情深,到后来因为身份而产生的微妙的隔阂,到后来兄长亲自来看他,兄弟们中年相聚的感慨。毕竟是一处长大的亲兄弟,就这么离去了,怎么不伤心?他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亲人的故去,那些于他生命初始就陪伴他的亲人们,那些最天真无邪时就建立了深刻羁绊的亲人们,那些根植于他生命记忆深处的亲人们,那些他生命初始时最深刻的温暖,随着他人生路的向前,竟渐渐地消失了。我们终将渐渐告别,走在各自的路上。人生终究是一场孤独的旅程。于是他写下诔文祭奠兄长,挥洒着他的悲伤。
此时女王身为皇太后,已迁去永安宫居住。这样也好,她想,可以转换心情。陛下刚刚过世那几天,她住在长秋宫,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所有的东西都照旧。陛下在她这里翻过的书还放在桌上,那前边泰极殿照旧还是人来人往,到了晚上,灯火通亮。她就觉得陛下还住在那里,可能一回身,他就来长秋宫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曹叡已经住在泰极殿了。她整日期盼的那个人,不在了。她就忍不住哭泣。等永安宫收拾好,众人来为她移驾。她不肯先走,一定要看着他们收拾东西。这一件是陛下的书,那一件是陛下赠给她的礼物,一切都要好好收着,拿到永安宫放好,不要丢了。她看着他们出出进进忙碌着搬家,房子渐渐空了,她忍不住又哭起来。她舍不得搬走,舍不得离开这儿。只要在这里,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傍晚的时候,陛下就会一掀门帘走进来。
然而该移过去的东西都移走了,內侍跪请太后移驾。女王平复一下心情,走去门去。走出长秋宫就能看见前边的泰极殿,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宏伟的大殿,坐轿离去。
刚搬进永安宫的时候,先帝还在停灵,她每日在灵堂,并不常在永安宫住。等先帝葬礼已毕,她才算真正在永安宫安顿下来。陌生的宫殿终于让她意识到,一切都不同了,那个人离去了。她每日还是会去探望太皇太后,只是每次一相见,皆是忍不住相顾泪两行。
女王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勉强平静下来,可是有一天,她在翻书,忽然耳畔听到他的声音唤她“女王”,她带着惊喜下意识地一回头,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幻觉,顿时泪如雨下。
这世间,有两个人常唤她“女王”。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就是他。
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从四五岁记忆逐渐清晰开始,日子仿佛过得很慢,每过一年都仿佛是很长远的事情。等你二十出头再回想小时候的事情,恍如隔世般遥远。而成年以后的时光,就一年快似一年,你四十岁再回想二十岁发生的事情,有时候根本意识不到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仿佛就在昨天。
父亲的殷切呼唤已经是太久远的事情,久到她都以为不会再有人这样唤她了。直到她遇见了他。也是因为他,大家才知道原来她字女王。他对她的呼唤,才是她的现实人生。而如今,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唤她了。
她时常回想起铜鞮侯府的初见,就像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记忆那么深刻与新鲜,怎么倏地一下就过了十几年?她还有很多深情想对他诉说,还想给他更多的关心,还想伏在他的怀里与他多亲昵一会儿,好像永远都不够。但是他总是忙,她也陪着他忙。他们总是在忙碌的间隙挤出一些快乐时光,然后又依依不舍地继续忙碌。每次她想他的时候,就安慰自己“等忙完这一阵就有时间了。”可相处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总是表达不够。直到有一天发现,原来没有以后了。
女王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由于太过悲伤,最近宫里有什么事情她都模模糊糊,与她有涉的她就按部就班地应付过去,好似在梦里经历的一般。
比方说新帝追封了甄夫人为皇后,又别立寝庙,这是必然的,她也不去在意。只是曹叡八月刚刚封了儿子曹冏为清河王,十月这个可怜的孩子就病死了。女王知道后,想起先帝也是有几个幼子陆续病死,想着真是人丁艰难,不免又伤心一回。至于别的事情,便不去在意。她常常想起永始台,先帝这一去,这洛阳皇宫易了主,永始台成为了他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去了。
上一次曹叡来请安,问他母亲这永安宫是否住得惯,总算忙完了各种交接事宜,有些精力了就想帮永安宫换些装饰,以示孝心。别的不说,转了一圈,便提议先把大殿里挂的陶灯换成青铜的。原来自古宫殿里灯具都爱用铜器,看起来气派又漂亮。而民间自然都用陶器。到了曹魏,因连年战事,花费颇大,故而生活日用崇尚简朴,灯具自然也一概用陶器。女王听了,便制止他道:“用何材料,终归是照亮用的。天下还未平定,花钱的地方多,还是要减省些,这些就很好,不必换了。倒是有件事想麻烦皇帝。”
曹叡连忙道:“母后有什么尽管吩咐。”
“那许昌宫的永始台是我的旧居,皇帝是知道的。那里并非后宫正殿,只偏在一角。只请皇帝能为我留着那里,一应装饰摆设莫要变化。倘若此生还有机会去许昌,就让我老婆子住在那里即可。”
曹叡答道:“这有何难?我叮嘱他们不要乱动那处,只好生看管就是了。”
女王便点点头。母子再说两句家常,皇帝又叮嘱太后保重身体,便退出了。走在回宫的路上,曹叡心中也在感慨,按说郭太后拥立有功,又与他有母子之分,然而先帝过世之后,她并不挟功邀赏,反倒恭谨如初,不禁令曹叡心生赞叹。
女王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她的日子,有时候心里可平复些,有时候又伤心。仍是什么事都不在意,也不插手。来年元旦,更年号为太和。正月,郊祀武皇帝以配天,宗祀文皇帝於明堂以配上帝。这些大事办完以后,曹叡便要着手安排他的后宫。他要立皇后,便来与母后商量。
说是商量,但其实陛下心意已决,只是礼仪上要通知一声。
郭太后听了,果然是不立他的发妻虞氏,而是立了宠姬毛贵嫔。曹叡也是学了他父亲的惯例,一登基没有立后,先立了贵嫔。那虞氏与陛下早就不睦,因此一立贵嫔,大家皆知其意,果然如今这样。毕竟陛下不是太后亲生的,这些事情,太后不想涉入过多,便也只是点点头。
倒是太皇太后,毕竟是陛下亲祖母,还是要表示关心的,便去慰问虞氏,生了一肚子气回来,又不愿闷着,便找儿媳来诉苦。
太后迎了太皇太后进去,按身份坐定,太皇太后便说:“真是气煞我也!怪道皇帝不立她。真真是没有一点分寸,根本无法相处。我也不管了,随他去吧!”
太后便问道:“母后怎的如此生气?她还能顶撞母后不成?”
“哎哟!你是不知!我本是好言相劝,结果她连我带你都骂了!”
“什么?这是何故?我何事得罪了她?”
“要不说她这个人没法相处?我们何曾对她不起?我这还好心去安慰她! 结果你猜她说什么?她竟然说……”
“说了什么?”
“嗨!其实我都不想学!她说‘曹氏自好立贱,根本不讲义。’这是什么话?啊?她仗着出身跟我这样说话?眼里有没有尊长?她倒是大家出身,看看她这礼仪规矩!”
郭太后一听,觉得确实是一点礼仪也不顾,便来劝:“算了,她既然如此,就随她去吧,犯不着气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