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宫里停灵,进行了各项祭祀仪式后,太皇太后的灵柩要发回邺城葬于□□高陵。由于去得远,而朝中还有各种事务,正在商讨攻打蜀国之事宜,不可因私废公,故而天子也未为送葬。他于宫门目送灵柩渐行渐远,自己心里也感慨,果然自己是个心硬的人了。上次他们阻拦他去为父亲送葬,他还心有犹豫,看着灵柩出门之时,也不是没有心虚,怕于礼不合。可是这次他是没有心肠了。
平心而论,大母对他向来很好,只是两年前那次谣言事件,想不让他寒心那是不可能的。至少让他觉得他在祖母心里的分量远不如四叔。是,她是对自己不错,可是一旦牵扯到四叔,自己就得靠边站了。他不由得又想起他母亲。他母亲的事一出,他其实就对大母也有一点隔阂了。他觉得他母亲当年那么孝顺大母,被弃在邺城,竟然没个人帮她说句话。大母后来辩解说自己问过父皇,只是他不为所动。但是……但是那几年大母为了四叔是怎么不厌其烦地跟父皇说好话他是看在眼里的。他想,您对我母亲的所谓关心也就是您问了我父亲那一次而已吧?有这一半的用心也许不至于结果坏到那个地步。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啊。不过有时候他又劝解自己,父母之间的事情大母大概也插不上手吧?也便不去跟他大母计较了。可是谣言这事情一出,他再一次在自己的亲人那里体味到了人情冷暖,又结合之前那些情绪,他对他大母真的有些心凉了。反正他有国事要处理,邺城又远,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便不去送葬了。
且说曹叡这边安排好了太皇太后的葬礼,便着手准备好战事,诏大司马曹真、大将军司马懿伐蜀。待为大军送了行,天子便东巡,来到了许昌宫。
算算距女王上一次离开许昌已经有五年了。女王透过车窗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往事历历在目,一切好似昨天刚刚发生,又恍若隔世。车马走在许昌的大路上,一切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以前陪她来的人不在了。物是人非。国孝之中的衣着和肃穆气氛加重了女王心中的沉重,让她有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伤感,情不自禁地纠缠于往事。
她想起以前每次只要想到可以去永始台,她都怀着雀跃的心情;她想起她第一次进这丞相府,是有他陪在她身边。她跟着他登上那座高台,心里充满着憧憬。此时此刻,她无比地想念他。
天子的车队驶进了许昌宫。永始台的正门大敞着,迎接它久违的女主人。天子御辇在永始台大门前停住,天子下辇,向后快走两步扶了他母后下车,边走便道:“母后,这永始台旧了,也小了一些,不如再择一处宽敞的宫殿去住。”
郭太后摇摇头,答道:“这里我住惯了。只有在这儿呀,我才睡得踏实。我一个老婆子,要住多大的屋子,这里就很好。”这里是他与她许下的誓言,只有他与她、天与地懂得。如今他不在了,这世间再也没有人懂得她对这里的眷恋。
“只怕那不知道的,要怪儿子的。”曹叡道。
女王笑笑:“帝肯为我留着这永始台如初,便是最大的孝心了,怎么会有人怪你。”说着,两人已踏进了大门。绕过影壁,眼前又是熟悉的庭院、熟悉的高台。那中庭摆着的,是先帝种下的迷迭香,如今正茂盛,熏得这庭院里馥郁芬芳。
女王伴着这迷香,拾阶而上,耳边回荡着她初来之时他跟她讲的话语,回忆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让她似乎行走在梦与醒的间隙里。终于,她登上了高台,迈入了大厅,一切摆设如旧,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女王便在大厅转了一圈,曹叡便看着人往里搬东西。
一切都没变呀,她想。这里是如今唯一一处原样保留着他的痕迹的地方,唯一一处保留着他们生活原样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处,都让她想起过去的时光。思念不可抑制地溢出来,女王抬眼看向大厅的正座,喃喃地道:“公子,我回来了。”潸然泪下。
“母后?母后您怎么了?”曹叡赶上来问。
女王连忙拭泪,笑道:“年纪大了,容易伤感。想起了些旧事。皇帝赶了一天的路,想也乏了,快回宫休息吧。这里由他们安排即可,都是我身边的老人了,不会有闪失。”
曹叡点点头道:“也好。”又叮嘱宫人一番,便行礼离开了。
女王便一个人出神,又陷入了思念与回忆里……
第108章 余生如流水(二)
也许是年纪大了,女王总是很难入睡,在沉沉的黑暗中,心里总是会泛起未名的伤感。夜已经很深了。女王卧于榻上,辗转反侧,伴着窗台上迷迭香的气味,好容易心里才静下来,朦胧间似又回到了当年,依旧是铜鞮侯府,她仍旧穿着翠绿的衫子,抱着琵琶,迈进了她曾经回忆过无数次的厅堂。依旧高朋满座,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端坐在正面上首的,是她的心上人。忽然间,周围的热闹她都听不见、看不见了,一切都黯然无光。只有他所在之处一片光亮。她抱着琵琶缓缓向他走去,嘴角扯出笑容,却控制不住泪水划过了脸颊,因为她看见他在那一片光里面,抬起头,笑意盈盈地看向她,依然是她记忆中那年轻的脸庞,如此明亮,那是她生命里的光……
女王醒来的时候,眼角依然挂着泪痕。天还没有亮。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永始台上。这个事实给了她心里莫大的安慰,好似这里是她在人世间最温暖的避风港。
“这里是你跟我的地方啊,公子。”女王此刻多么庆幸当年公子对她的心意,给她留下了这座念想。八月的夜里已经有些寒凉,她裹紧了被衾,想着这里是永始台,周身似乎都暖了一些。“睡吧,也许还会梦见他的。”她默默对自己说,又渐渐地睡去了。
现如今女王不问外事,一切都不太在意,唯一能让她内心起一点波澜的就是一切与先帝有关的事。比如说那个吴质死了。吴质是先帝的旧交,如今他也作古了。真是时光不等人啊,女王感慨。又听说,因为他的风评不好,谥号“丑侯”,他儿子不甘心,一直在为他申辩。“众口铄金,一个人怎么能拗得过天下大势。”徒留叹息。
这次只在许昌住了两个月,十月就回洛阳。女王舍不得,可又不得不走,皇家的规范是不容有失的,况且她要不跟着儿子走,不一定会被传成什么样,曹叡说不定也会受指责。人,生在这世上,活在人群里,就不得不考虑你每行一步,对别人有什么影响,别人会作何反应。自顾自地莽撞行事,所产生的的后果,也许是你自己也承担不了的。生于这世上,谁都不自由。
太和五年三月,大司马曹真也故去了。当年先帝身边的人,陆续成了古人。女王继续在永安宫过着她平静的日子,若不是这些消息传来,时光好似都静止了一般。那些与她有共同记忆的人一个一个消失于这世间,无不提醒女王,那些往事,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七月,毛皇后生了儿子,这宫里难得的喜讯。皇上很高兴,为儿子取名殷,大赦天下。女王便也去看看那婴孩,平淡的生活里,有了新生命带来的活力和欣喜。只可惜,好景不长,这孩子还未满周岁就夭折了。曹叡很伤心,可日子还得继续。
这日女王正在修剪花草。忽然陛下来拜。女王正觉得奇怪,这不正是皇帝公干的时间,怎么这时候来看她?原来是曹叡手边又有关于他父亲与曹植当年的传言,他沉不住气,跑来求证。
“我四叔……陈王他又上书,那意思还是想辅佐我……当年他与我父皇……当年我皇祖选太子之事,他究竟是何情形?南方不少不堪的传言。”
女王心想,这曹植的确不长于政务。有太和二年迎立那一出,哪个帝王不提防?他就应该更谦恭谨慎,结果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任用。得亏曹叡好脾气,给他迁了封地增加了封邑以示安抚,他还是不明白。就这样的,就算出仕也是惹祸,还不如安分做个诸侯王。
于是女王便道:“你父亲、你四叔是何样的人你不比那些传谣言的清楚?你那时候也懂事了,有些事也有所耳闻。都过去了,不必纠结了。只不过如今天下未统,外面的自然想法子诋毁我们,非要说得好似你父亲用了多少心计一般。礼贤下士就说他拉拢人心,恭谨勤奋就说他矫饰。那要这样说,天下的君主没有不矫饰的,没有不拉拢人心的。可你想想,倘若你祖父选了你四叔,他们又会怎么说?会不会说丁仪等人勾结临淄侯残害忠良、废长立幼?比你父亲继位故事精彩得多。横竖都是他们一张嘴,等你将来平了这天下,就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