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觉得有理,便将那些传闻丢开了。尽管安抚了曹叡,可是对那些中伤曹丕的谣言,女王心里还是不忍心听,她的陛下是有志向的,是要做个明君的,“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那是他的雄心和抱负,虽然他为帝时间很短,很多事情还来不及做,可他也尽他所能勤于朝政、安抚万民,他身后的声名,不应该囿于那些恶意的市井流言。她默默地想,世人欠他个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甄姬是妻还是妾的分析,我发到曹魏历史考证栏目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我觉得说清楚了那个,郭女王的结局才完整,我才能放心地把结尾发出来。抱歉了,让大家久等。
第109章 余生如流水(三)
太和六年四月,天子行幸许昌宫。洛阳宫也开始陆续翻修,这一次在许昌住的长久,女王再也没有回过洛阳宫。这一年,陈王植薨,谥号为“思”。
女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忧心,孟武媳妇进来请安,告诉她阿姊病重。阿姊撑了没多久,也与世长辞。陛下打算为她厚葬,起祠堂,被女王制止道:“自丧乱以来,坟墓无不发掘,皆是因为厚葬;首阳陵可以为法。”由是而止。
知道太后正伤心,后宫的姬妾们皆来探望。内有一个郭夫人,有宠一段时日了,最近新封了夫人头衔。听说为了她,帝后还闹了些不愉快。而且重要的是,本来后宫学习汉制,后宫没有夫人。曹叡如今又增加了夫人头衔,而且将这一头衔提高到与贵嫔一致,爵无所视。其实如今皇宫里没有贵嫔,若只为宠幸她,让她做贵嫔即可,偏重设夫人这一头衔,不知是不是与甄夫人有关。但是将姬妾封到这样高,看来这个毛皇后让皇帝极为不满。
曹叡的确不满,这些年越来越受不了毛皇后了。拈酸吃醋不说,心胸也狭窄,与后宫计较些攀比小事,有时候跟自己也说话带刺。他后宫的这些女子,初接触的时候也各有可爱之处,但是在见识过他生母的守礼与安分、他嫡母的睿智与分寸之后,他身边的这些女子,都缺点儿什么,都不那么聪明得当。再加上接连夭折了三个儿子,曹叡也确实有些灰心。
女王在永始台平静地过着她的生活。时光可以掩盖很多事情,也可以揭露很多事情。那个刘晔,女王曾经私下忖度得留心的人,因后来无事发生,他职务也不算高,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就忘了。他如今已是三朝元老,终于露出了马脚。
此人自知为汉室枝叶,需避嫌疑,于是除公务外,不结交时人,非常谨慎。曹叡本来看在他如此知分寸,又有资历,比较尊重他,结果却发现他是个两面三刀的阿谀小人。
原来曹叡与朝臣们商议伐蜀,朝臣内外皆曰不可。这个刘晔在单独见曹叡的时候,就顺着曹叡说可,与朝臣们交流的时候,又附和大家的意见说不可。于是两方皆认为他站在自己这边。
中领将杨暨也是曹叡信任的大臣,他十分反对伐蜀。于是一次面见陛下的时候,又直谏。曹叡觉得有刘晔这么擅于识人的人都支持自己,于是对自己的决定非常自信,便说杨暨:“卿乃书生,如何懂军事?” 杨暨便答道:“臣出自儒生之末,言不足采。侍中刘晔,先帝谋臣,常曰蜀不可伐。”曹叡一听,与刘晔跟自己说的不一致,便招刘晔对质。刘晔被问得一句话也不答。但是刘晔也是聪明,等他单独见皇帝的时候,他便责怪皇帝,伐蜀这么机密的事情怎么能够泄露出来,恐怕现在蜀国已经知道了。
曹叡隐隐觉得不对,但见他说的义正辞严的样子,一时被他唬住,有些狐疑,似乎他说得有道理,便先道了谢。等刘晔出来,又找到杨暨,责备他道:“如要钓到大鱼,需要先纵它而跟随,找到时机牵制住,才能抓到。以皇帝之威,要比钓鱼更加讲究策略。你固然是直谏之臣,可你的献策经常不被采纳,你要深思一下是为何。”意思是他赞同陛下伐蜀中只不过是迂回的策略,而杨暨不懂说话的策略。
然而这种说辞只能面上挡一时难看,谁也不是傻子。曹叡过后越想这是越不对,哪一次决定出征不得先商讨一番?这次不是如常商讨?并没有与过去不同。怎的这次就是机密了?就算你刘晔有密谋,怎的不告诉我?等到对质你答不出来了,你才说这应该是机密,怪我泄露了?再说大军出征浩浩荡荡,也瞒不住吧?又不是阵前派一小队兵士伏击。然而之前曹叡对刘晔还是很信任的,让他马上转变看法也难,于是他就抱着疑惑,不知道刘晔的说辞是对的,还是自己的怀疑是对的。
然而一个人的秉性是什么样的,作为君主和上司有时候是看不清的,因为臣下会在他面前伪装,而这个人的同僚却格外容易看清楚。他在同僚与下属面前是什么样,在君主那边又如何表现,这之间的不同很容易被人察觉。故而这个刘晔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的人不少。只是以前没有办法跟君主讲清,因为刘晔擅于迎合来讨好君主。而这一次有了这样的机会,讨厌刘晔为人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于是曹叡便听到臣下禀告,说刘晔并不尽忠,特别擅于迎合上意。陛下也可故意将想法反着说,他一定也说好。曹叡便依计试探于他,果然是这样。从此便疏远了。
这事被大家当谈资流传甚广,传到女王耳里,她才想起这么个人来,便又想起当年鲍勋就当面指责过刘晔阿谀,果然时日长了,人的秉性总有藏不住的一天。可惜呀,先帝看不见了。想起他,未免又一阵伤心。
第二年,皇帝将年号改为青龙。
青龙三年二月,这日清晨,女王在为窗台的迷迭香浇水。春天又要来了,过两三个月,枯败的枝条又会发出新芽。
女王浇完了水,看着花盆愣了一会儿神。如今她的日子过得安逸却也有些寂寞。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了,能说些体己话的人越来越少。虽说这后宫的姬妾们不论老一辈的还是年轻的,时不常的凑了来斗一会儿牌,聊个家常,但那些都是最浅的快乐,达不到心底。她无事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往事,想起她的父母,想起兄弟姊妹,想起童年,想起他。她现在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人在老的时候,特别希望落叶归根。当往事渐行渐远,人就越来越希望到最后,能够再一次靠近那些生命最初的温暖、那些已经离开她很久的亲人,再与他们相见。
女王正在沉思,忽然胸口一阵绞痛,她想喊人,却连手都没有力气抬起来,她就那么扶着胸口偎下去。宫女察觉不对,有来扶她的,有去喊人的,乱作一团。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忽然很安详,也感受不到疼了,她的一生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她所经历过的人和事,每一样都那么清晰,他们的音容笑貌那么鲜明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么真实,那么生动,最后在她眼前定格的,是他,还是那般年轻英俊的脸庞,她站在永始台的匾额下看着他一步一步登上台来,他则抬着头看着她,得意地笑着。我要见到他们了,要见到他了。她想着,心里无比温暖,安详地睡去……
青龙三年春,皇太后崩。
皇帝听到消息,急急地赶来: “昨晚上来请安时不是还好好的?”便看向问诊的两个太医。太医摇摇头,回天乏术。
隆重的葬礼按部就班地在许昌宫举行。青龙三年三月壬申,皇太后梓宫启殡,将葬于洛阳城外文帝首阳陵之西陵。在出殡前最后一个也是最重大的仪式遣奠上,皇帝作为孝子亲自主持,亲奉册祖载,嚎啕痛哭。
曹叡这几年主持过几位亲人的葬礼。可以说,之前他父亲与他祖母,他心里五味杂陈,并不能畅快地伤心。而这一次他却能自顾自地痛哭一场。
他很敬重母后。在他最迷茫与无助的时候,是她拉了他一把,为他指明了方向;是她尽力修补他与父亲之间的裂痕,是她真心实意地为他着想,尤其是与他的亲祖母卞太后两相比较,更突显了郭皇后对他的善意弥足珍贵。这让他在丧母之后,又一次感受到母亲给予他的温暖与强有力的支持——他自己的母亲,虽然温暖,却那么无助而无力。
想到他的母亲,他不由得更难过,那是他内心最深刻的温暖与眷恋,也是最深刻的伤心与遗憾。而如今,他在主持一场葬礼,一场母亲的葬礼,怎么能不让他想起他那可怜的生母。他的母亲,连场像样的葬礼都没有。虽然他继位后,也曾祭奠过她,可什么比得上一场真正的葬礼更让人触景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