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番话一方面真个让丁仪觉得获得了认可,顿时扬眉吐气,自然对曹操感激不已;但同时呢,也刺激了丁仪,对自己的缺点更加遗憾,对这些年所受的白眼与不公更加愤懑,一朝得志,更忍不住地爆发出来,只是这愤懑不会冲向赞赏了他的曹操,那冲向谁呀?世人皆对他不公,他一时也不能谁给过他一个白眼儿、谁又取笑过几句一个一个找呀,诶,正好有议婚这个正事,曹丕就是个典型,于是乎曹丕就成了靶子,令丁仪积年的怨气全冲向他,从此认真恨了起来。
如今且说丁仪自进了相府,起先曹植未见他时,先听闻父亲对其赞赏有加,而后接触到丁仪,听其观点见识,确有独到之处,愈加赞服,一来二去也两人便混熟了。那时候曹植十七八岁,还未成年,一开始丁仪也只是与他泛泛之交,一心只用在建功立业、令丞相认可上。
谁知建安十六年正月,曹植等几兄弟被封侯,曹丕不封侯而被封为五官中郎将,掌皇宫宿卫,曹丞相给他置官署,又为丞相副,更是辅助丞相处理朝廷日常事务。这等封赏一下来,大家皆心照不宣,这等于说默认了曹丕作为嗣子与其他诸子不同的地位,大家皆认为这理所应当,可唯独丁仪,心里不舒服:
一是因为旧怨,曹二公子这样以貌取人者,竟也能交好运、做人主?他不服!第二呢,也是更重要的,他因心存芥蒂,与曹丕疏远,只是面子上的礼仪过得去而已,与储君关系不好,将来还能有何前途?
不过没关系,一切还未盖棺定论,还有的是变数,丁仪默默地想,把目光投向了曹操其余诸子,而平原侯曹植就凸显了出来。
彼时除卞夫人这三个儿子,其余诸子还小,曹植也刚二十岁,才成年。曹丕即已封官,本就与曹操诸臣属有公务相交,更何况曹操教导他谦虚谨慎,向诸老臣部将学习,不可托大,因此曹丕礼贤下士。再者曹操麾下聚拢来了一批文士,经常作诗写文,曹操是没有时间的顾及这些的,是故基本上由曹丕为首领,曹植也跟随其中,因此上上下下皆与兄弟二人相熟,关系都不错;曹彰呢,爱当武将,与这些文臣玩儿不到一块儿去,不掺和这些。
所以起先曹植看待丁仪,虽赞赏其才,但待他与其他朋友并无二致,可这丁仪与曹丕没甚来往,因此就显出他跟曹植关系较近。在丁仪看来,曹植性格开朗,没有什么架子,很是平易近人,对自己既赏识又以礼相待,便愈加亲近起来。而等曹植《登台赋》一出,丁仪不由得眼睛亮了。
且说曹植在那铜雀台上,当着文武百官,一赋成名,大放异彩,引得众人连连夸赞,曹丞相甚喜。丁仪便觉得这是个机会,便同他的弟弟主动与曹植来往得更热络了,并且兄弟二人有事没事就在曹丞相面前夸赞曹植,一开始说“文采斐然,世所难有”,后来又说“读其文章便知其为人志存高远、豪迈洒脱,非常人所及也”,再后来又说“平原侯豪情壮志,不拘一格,颇有丞相风范”等等等等,不知凡几。夸得曹操心花怒放。
本来做父母的看自家孩子,就容易放大优点、忽略或宽容缺点,更何况有外人天天夸他好,就越来越觉得曹植好,甚至觉得诸子之中,唯曹植最可成大事。
再者说丁仪并不只是在曹操一个人面前夸奖曹植,他还注意广布舆论,每逢丞相与诸人皆在时,间或令曹植或作诗文、或答曹丞相所问,只要稍有亮点,丁仪便大加赞赏。
但丁仪有个聪明之处,那就是无论在外人看来他推曹植上位取曹丕而代之的意图有多明显了,他都绝口不提废立,也并不贬低曹丕。他只是夸曹植文采好、人品好、有心胸、有气魄。谁能说“你说的不对”?特别是当着曹操面的时候,大家也更是只能点头说对呀,没错。再加上曹操身边也有那么几个善拍马屁者,看曹操爱听什么就说什么,也跟着起哄,时间一长,曹操便觉得,子建民望很高嘛。
可曹操身边的中坚力量,那些亲信将领谋士们可不这么觉得。那时候长幼有序是普罗大众所秉持的正统观念,根深蒂固。
更何况,不说远的,就说眼前,刘表、袁绍二人就是最好的例证。他们皆是想废长立幼,结果令兄弟反目,署僚分裂,最后竟弄得分崩离析家破人亡。天下人看到这两件事,皆议论纷纷。
那时候不仅曹操,还有诸位臣工们闲来无事还经常议论说刘、袁二人糊涂,废长立幼,令诸子起争竞之心,此乃取祸之道也。话音还未落呢,怎么我们这里也要来吗?
现如今看曹植风头无两,弄得世人皆知平原侯曹植,才华横溢、曹操甚喜,声势竟有压过曹丕之态,众人也皆忖度曹操有废立之心,一时间私下里议论纷纷,人心浮动。但目下曹操并未明着提这事,丁仪呢,更不会从他嘴里直接说出该立曹植的话,于是一切只能大家私下讨论,并不能当面给曹操谏言。但丁仪的意思太明显,那些忠正的大臣皆烦他挑拨如此是非,却因他没有挑明,也不便反驳。
但终有一日有人沉不住气了。这人便是崔琰。崔琰既是植妻之叔父,又做过曹丕之太傅。为人刚正不阿,向来忠言直谏,看不得这种废长立幼作乱之法。在他看来,世子一无残疾、二无过错,三又居长,立他为嗣天经地义,根本就不该另做他想。若非要论个贤愚,举个众人皆知的事例:
建安十一年曹操征并州,头一次留下二十岁的世子曹丕留守邺城,委派崔琰做他太傅,督导辅佐于他。那时候曹丕到底年轻贪玩,父亲不在没人管束,纵情去打猎游玩,崔琰看不过,上书严肃劝谏了一番,当时就有家人相劝于他,不必措辞太过犀利,再得罪了曹丕。崔琰道:“玉不琢不成器。肺腑忠言如若他不肯听,将来何堪大任?”便递了上去。谁知曹丕读了崔琰的上书,不但没恼,反而恭恭敬敬写了回信给他,感谢他的指正,并反省自己,从此收起玩心,奋发图强起来。
这本来是件不起眼的小事,可后来曹植也出了类似的事,两相对照,孰高孰低就看出来了:
曹植被封为平原侯后,曹丞相为儿子挑选署官,条件严格,知道邢顒为人公正廉洁,便选了邢顒做平原侯家丞。
那一阵子平原侯也算是自立门户了,少了在父母身边的管束,就有点放纵,整日家斗鸡走狗饮酒观花,散漫没有规矩,以至课业荒疏。
其家丞自谓受丞相委托辅佐曹植,自当尽忠职守方为人臣之道,于是屡次劝谏。一开始好言相劝,平原侯口内答应着,未见改过;再劝,有点不耐地应着了,还是未见动静;于是也有点生气了,严辞劝谏,说话也是有点不客气,登时激得曹植执拗脾气也上来了,诶,我就是不听你的。闹得不和,迎面遇见邢家丞也目不斜视,径直就走;听见他说话也不理。
那时候曹操还派了刘祯做平原侯庶子,刘祯也是饱学之士,曹植很赞赏他,于是故意把邢家丞冷落在一边,只与刘祯来往密切,赏文谈诗,弄得刘祯也很尴尬,平原侯见招,他是应承不是,不应承也不是,不得已上书与平原侯道:“家丞邢颙,北土之彦,少秉高节,玄静澹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桢诚不足同贯斯人,并列左右。而桢礼遇殊特,颙反疏简,私惧观者将谓君侯习近不肖,礼贤不足,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为上招谤,其罪不小,以此反侧。”也不敢与曹植太亲近了。
曹操一看闹得不太像样,干脆算了,把他两个都调开,邢颙去参丞相军事,刘祯与曹丕也很投契,去做了五官将文学。
在崔琰看来,这两相比较,就看出差距了,为主公者,须克己复礼、能纳良臣之谏、明辨善恶是非,这一点,五官将做的到。而他这个侄女婿,倒是个厚道人,无奈贵公子习气太重,眼高手低不踏实,说的好听点儿叫性简约不治威仪,说白了吧就是任性妄为不听劝导,并非良主之选。
可是丁仪哪管这些,如今看曹丞相被封了魏公,有了自己的封国与爵位,他便更兴头了起来,逮着机会就想撺掇着立曹植。
第15章 四公子的朋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