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铜雀台自建好后,曹操常带人在此或饮宴。或作诗写文,或检阅军队操演。某一日又与臣属们邀到这里饮宴看歌舞。快结束时,大家先恭送了魏公,其余众人或三五成群要再聊一会儿的,有即刻要走的,就各自随便了。
彼时丁仪已有醉意,可巧崔琰听见他在跟谁说:“现如今魏公讲究选贤任能,啊,魏公英明,无论是什么位子,就应当任人唯贤,不问出身……”
崔琰知他意有所指。心想不能由着他如此兴风作浪,趁如今还只是苗头,一切都未显,如不据理力争,将他的意图弹压下去,只怕将来若成了势,恐招祸事,便忍不住道:“丁曹掾不可以偏概全。选僚属自然可以选贤任能,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比如你家里选族长主持家庙祭祀,难道不该是长房长孙方为正统,反倒要用旁支庶子?”
在那个时代,在人们的观念里这成何体统呀,还真是不行。于是丁仪自知理亏,可是认输又下面子,便借着酒劲嘴硬道:“有何不可,选贤任能吗……”
这时候两人身旁已经聚拢了一帮人了,听见他这么强词夺理,有不屑的,有侧目的。
“你!……”崔琰已经急了,正气的说不出话。这时候早又惊动了毛玠,这毛阶为东曹掾,以前崔琰曾为其下属,两人皆是公正耿直之人,共同选拔了不少清廉有德之士。而如今,崔琰已是魏国尚书令了。
毛阶见崔琰仗义执言,便有心助他一助,说道:“哦?这我倒要与诸位探讨一番何为贤。比方说一家有五个儿子,长子善文、次子习武、三子自认文武双全、四子觉得自己最聪明、五子最受宠爱,如今若没有规矩,不论长幼,令他五人取其贤者——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试问何为最贤?可有标准?那五子又有谁肯认不如别人贤德?最后不过是各说各理互相争斗而已,结果呢?轻者四分五裂,重者家破人亡。”
众人纷纷称是,丁仪无可辩驳,干脆装死不吱声。
这时崔琰已缓过气来,又补充道:“毛曹掾说的是。何为贤?如周公旦方为贤,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素位而行,还政于成王,尽心辅佐,不做非分之想。倘若仗着自己有些才华,就忘了长幼,以小欺大,乱了伦常,令臣属争斗,令天下难安,此等作为安可称贤?我们做臣属的,自当安分守己,不行离间父子兄弟之事,方是为臣之道,而为人主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方是我等之幸,天下之幸也。”
听者纷纷称赞,丁仪看讨不着便宜,借醉拂袖去了。至于从此以后丁仪是否对崔琰等人心生嫌隙,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这里众人陆续散了。
一场不大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暂无他话。只是刚才提到了这个刘祯,也是又牵出一段公案,很值得一说。
刘祯也是自幼饱读诗书,一直希望能遇着个明主,一展抱负。恰巧曹操任人唯才,他本觉得自己有机会大展身手,谁成想一着不慎,不但耽误了前程,还差点丢了性命。为何?他不是被调去做五官将文学了吗?事情就由这起的。
原来曹丕自小时其父曹操就注意培养他文武兼备,而曹操麾下人才济济,汇聚了不少青年才俊,曹丕未做五官中郎将以前,也与这些人过从甚密,皆是有才但因为年轻还未委以重任者。这也正是曹操愿意看到的,毕竟儿子长大了,将来要能聚拢一帮心腹贤臣从旁辅佐,如今见他相交的皆是聪明有才之士,也很高兴。但因曹丕那时没有出仕,与他们朋友相交,因此在他们面前也并没有架子。这些人里好几个,后来做了五官将文学。
这天五官将宴请诸文学,席间也是酒喝得有点多了,也不知是说到什么了,兴头起来竟教人去请甄姬来见众人,按理说这就与居上位者的身份不符了,诸文学登时吓得酒意都没了,五官将可以不倨傲,可他们得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曹丕的夫人他们怎敢乱看,于是皆伏地行礼不起。
独有刘祯,也不知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是不在乎规矩还是喝多了没反应过来,反正独他平视了甄氏。当时曹丕并未在意这事,但刘祯这一做法在外人看来确实出格,拿来做谈资,曹丞相向来对儿子很着紧,周围又有一干人等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向他报告一番,所以这事不可避免就传到了曹丞相耳朵里。
曹丞相勃然大怒,马上下令将之收押,气的恨不能马上砍了他。按说这事也有曹丕的责任,更何况是喝多了酒,就算有疏漏,给他个罚就是了,曹丞相何故要杀他这么严重?因为曹丞相有心病。
怎的?那时候曹丞相还未封魏公,他手下的部将皆是名义上的汉臣,不是他的臣子。他就十分希望他尊崇的地位被别人认可,生怕别人心里其实并不以他为尊。关键是前几年闹过那么一出,令曹丞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格外敏感。
什么事?建安十三年,那时候曹操为司空。我们说过了,汉朝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没有丞相这个职位的,有的是三公。曹操奉天子在许都后,就被封为三公之一的司空。这是名义上的,实际上政令皆出曹操,那太尉和司徒皆是摆设,似有还无。但不管怎么说,名义上他们是平级的。
于是乎司徒赵温办了一件事情。这年正月,趁着曹操他们出征回来到了许都,他征辟曹丕去做他的掾属。这赵温可不是曹操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就在宫廷里做侍中,随王伴驾心向朝廷,处处维护皇帝。
他这么一弄,不懂这里头事儿的人可能不觉得有什么,甚至有的人还以为这是看在司空曹操的面子给他儿子官做呢,而明白的都知道,这是赵温在挑战曹操的权威。
因为在许都,所有朝政皆为曹操心腹把持,就连本来是为了分三公之权而存在的尚书台,其官员也皆是曹操心腹,一切皆以曹操为尊,这个司徒就是个有职无权的小角色。
曹丕是谁?曹操目下最大的儿子,甭管曹操心里怎么打算的,在世人眼里这就是曹操嗣子,曹操心说,众人皆以子桓为的嗣子,都一口一个世子恭敬地叫着,何等尊贵,你赵温有什么资格去征辟他给你做一个下属?未免过于狂妄!
因此不但曹操,他手下的一干人等皆马上就明白了赵温的意图: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若是答应了,就是压了曹操的威势,明告诉天下人,你曹操与我赵温是同等地位的汉臣,我有资格征辟你儿子为官。这样一来,曹操父子二人就等于吃这了个哑巴亏,平白让人看笑话,明面上还欠赵温一个人情。
曹操气急,着几个谋臣并曹丕一并商议。这答应吧,不利于立威于天下,不答应吧,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呀,一时又想不出来。
曹操正在气头上,又打定主意万万不能答应,哪容他们慢慢想辙,而且这个赵温,司徒也别想做了!于是命人直接写奏章,“就说他征辟我的子弟,可见不是按才学秉公选拔人才!”
执笔的主簿便说:“这样写恐伤及世子脸面呀。”
“伤什么伤?!这里头的道理是你不明白还是我不明白?是列位臣工不明白还是天下的豪杰不明白?那些不明白的庸常男女无知妇孺,理他们作甚?”
一时奏章写好了,曹操看了,马上教人上报朝廷,这才渐渐平息了火气。叫过曹丕对他说:“你要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分得清孰重孰轻才能成大事。倘若有鄙薄小人,看不透这事情,他们爱说什么就叫他们说去,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日后我自有道理。”
曹丕亦知如今他是否能入仕、官职高低,还不是他父亲一句话,因此便应下了,暂无他话。
于是皇帝不得已下诏罢免了赵温,赵温含泪拜别了陛下,回老家去了。
这边曹操便马上着手行动,准备就绪,六月里就废除了三公制度,重新设立丞相制度,当月就做了丞相。因此,曹丞相对树立威信格外看重,偏碰上刘祯这件事,曹操一听见,火气噌就上来了。一是恼怒曹丕不庄重,二是更恨刘祯不谦恭。先把曹丕叫到书房好一顿训。可自己的儿子,舍不得动呀,容易原谅他,错的都是别人。于是把火全撒在刘祯身上:就算曹丕有错,你刘祯就这么不懂礼仪?别人怎么都伏拜下去,偏你呢?!分明是不把五官将放在眼里,往深里说,你是否就不把我曹氏放在眼里?再说刘祯从族谱上论起来,还是汉朝宗室,几项相加,曹丞相益发狐疑,越想越气,更何况如若不重罚他,日后别人也学起来,不把曹氏放在眼里,如何立威?于就治他不敬之罪,要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