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氏自跟了曹操,七八年上才好不容易有了曹丕,因此爱若珍宝,心想即便是妾所出,即便得不到当家主母太多关注,我也要让我儿子正正经经是个大家公子的样子。更何况若儿子教不好,她也觉得没脸见主人与主母,毕竟有曹昂在那儿比着呢。
卞氏虽未读过书,但毕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很是知道惯子如杀子的道理,因此并不纵容曹丕,相反对他很严格,规矩礼仪不得错漏,读书也盯得紧。后头虽然接连又生了三胎,但毕竟为长的最受关注,因此一直都不得放松。
而如今曹丕忽然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长子,卞氏更是不敢有半点懈怠,一定要教得他像个长子的样子。而曹丕呢,还没有感受过身为长子的尊荣,先感受到的就是来自父亲的以及家下人等的要求、期待和比较。你要这样做、你不要那样做、你兄长以前是怎样做的……
寒风透过窗帘吹进车里,曹丕觉得从外头到心里都发冷。他紧了紧衣领,抬眼看看炉火正旺,便继续歪在那里想心事。
兄长过世后,曹丕觉得自己更是被拘束得紧了,于是一刻也不敢放松,愈加努力,生怕哪一点做的不好,就要面对父母失望的目光。
他有时候很羡慕子文和子建,他们可以调皮、可以偷懒,母亲也对他们没有那么严格。可他不行呢,他是兄长,要有个兄长的样子,要懂事,要有担当,要给弟弟们做个榜样。他做错了什么事情,阿母总是絮叨他半天,弟弟们调皮捣蛋阿母轻轻就放过了。父母若要求孩子们做点什么事情,曹丕是跑不掉的,必须一肩担当,弟弟们躲在后面,偷懒耍滑,贪玩去了,也没人计较。
有时候他也憋屈得狠了,也向阿母说起过,“我怎么就不能如他们一般,哪天也不管不顾痛痛快快的什么也不想,也不怕出错。”
母亲便笑说:“子建他们不是小吗?你还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与他们比?”
曹丕便道:“我如子建这么大的时候,若做错了什么事阿母不照样凶我,也没见如子建如今这般那么回护。”
阿母觉得好笑,便又说:“你大他小呀,不管你几岁你都大呀,兄长就得有个兄长的样子,你还跟弟弟一般见识啊?”
好吧,我大,曹丕心说,一个“大”字,就是天下长子长女的魔咒。也就放下不提了,继续读他的书练他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网上看过有些阴谋论说曹昂之死是卞夫人勾结贾诩的陷害,然而结合史实来看这种说法很可笑,不能成立。当时张绣的目标是曹操,而且是一场兵变。贾诩作为谋臣可以帮张绣出主意发动叛乱,总不可能指挥的了张绣和大军在混战中留下曹操而杀曹昂。并且当时曹操和长子都受了伤,曹昂把马给了父亲,才让曹操逃过一命。这是个侥幸事件,而且曹丕也在,因为会骑马侥幸逃脱。那一战曹操方面死了好些人,卞夫人先不说有没有这个能力与机会与外人密谋,就是有,她有什么理由将曹操和曹丕置于险地?一个是她生活的依靠,一个是她亲生的儿子。密谋陷害一个人是不可能用叛乱这种方式,因为牵涉的人太多,不可控因素也太多。这种阴谋论纯是从结果往回找理由,而且是硬坳,不符合现实的逻辑。
第17章 旅途(二)
平心而论曹丕算是天资聪颖了,从小领悟力很强,学东西快,更难得的是他刻苦、耐得住寂寞。最难得的是即便成年了,仍然勤于治学,不曾懈怠。文的,四部、《五经》、《史记》、《汉书》乃至诸子百家,没有不熟读的;武的呢,他善于骑射,不但可以左右开弓,还可以于飞奔的马上命中目标;他少时可双手持兵器,自以为没有对手,后来跟从陈国的袁敏学武,发现他持单兵攻击双兵器,灵敏迅捷如有神助,方知人外有人,便潜心跟随他学习;他爱击剑,就遍寻天下名师,练得一手好剑法……所有这些,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他没有什么时间娱乐,对于弟弟们以及其他那些纨绔爱的游戏很少参与,唯偶尔喜欢打猎与弹棋而已。他努力做到所有人对他期望的那样,勤勉、内省、稳重、自律,做一个老成持重的长子。可即便是这样,仍然不能让父亲对他满意。
曹丕叹了口气,不由得又想起那一年弟弟的死。就是父亲成为丞相的那一年冬天,弟弟仓舒因病过世了。
仓舒名冲,自小聪明得异于常人,五六岁上有时候说出的话来就像大人一样。再大一点儿就足智多谋、明辨是非,并且心地善良宽厚。当年称象的事情就不必提了,人尽皆知,难为他小小年纪,大人还没想出方法,他先想到了;就说另外一次,当时战乱之秋,为明军纪,用典甚严。某天曹操的马鞍在库房里被老鼠咬坏了,库吏害怕杀头,想去自首吧,又怕不能免死,正踟蹰间,愁地掉眼泪,可巧仓舒碰见,就问原由,库吏据实以禀,仓舒点头道:“原来是这样。这也不能全怪你。这样吧,你先暂且等三天,三天后你去向我父亲自首,我自有道理。”
于是仓舒拿刀戳破了自己的单衣,弄成老鼠咬过的样子,赶他父亲来时,便哭丧着个脸,一副重头丧气的模样。曹操便问他:“好端端的,怎么不高兴?”仓舒便答:“阿翁,我的单衣被老鼠咬了!听人家说老鼠咬了衣服于主人不利。现在我的衣服被咬了,可怎么好!”
曹操便安慰他说:“你听他们!那都是胡语妄言,没有的事!快别愁了,把这件丢了再做件新的不就完了。
”仓舒应着,放手不提。没几天库吏便来请罪,禀告说马鞍被老鼠咬了,曹操笑着说:“吾儿衣物就在身侧,尚且被咬,更何况马鞍悬于柱上呢?”便没有追究。
这里库吏对仓舒千恩万谢,感激不尽。时间长了,这件事也就传开了,大家皆赞叹仓舒的聪明与仁慈,曹操知道了内情非但没有不高兴,恰恰相反,他很惊喜于儿子的聪慧。而且不止这一次,有好几回遇上犯了罪要杀之人,仓舒背地里有理有据地替他们向父亲分辩,竟救了数十人免于死刑。
曹操见仓舒小小年纪如此思维清晰、明辨事理,比很多大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纳罕,心内暗忖道:“生逢此乱世,如此过于常人,莫不是天命所在?”于是数次得意地对群臣说起仓舒的种种,“如此异于常人,不知天意何为呀。”
群臣听着,觉得这弦外之音,大概有将来欲传后之意。群臣心里也犯嘀咕:一是这仓舒的确聪明,大家也是知道的,天降如此非常之人,莫不是真有什么预示?二是仓舒有些事情他们是见过的,更多的是听曹操他们说起的,有没有这么夸张?会不会有曹操偏爱而放大的成分?三呢,毕竟仓舒还小,将来的事情谁又会知道?因此,群臣们都不发表意见,大家都暗自里分析着、观察着,不动声色。
谁成想,仓舒才一十有三,便重病不起,求医问药皆没有起色。当时已为丞相的曹操非常焦急,亲自摆坛向天祷告,为曹冲请命。无奈天不遂人愿,可怜仓舒小小年纪,竟一命呜呼,撇下曹操痛断了心肠。
曹操当年痛失了那个聪明、勇敢又孝顺的长子,那个能顶门立户的长子,心里的遗憾无法弥补,任他有这么些儿子都无法弥补,唯有仓舒,唯仓舒可以让他的心里稍感安慰,可如今,连仓舒他也留不住,于是他哀痛得不能自已,嚎啕大哭。
曹丕看父亲哀伤太过,恐其伤身,便上前去劝慰,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保重身体。
谁成想,本来是好意,反倒担了个不是。为何?彼时对曹操来说,不只是普通人丧子之痛那么简单,他失去的有可能是一个优秀的继承人、一个对未来的宏大期望。遗憾、哀痛各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无计可消除,他觉得根本没有人能与他感同身受,他也没有办法抒怀。曹丕不劝还好,一劝登时无名火起,心说你懂什么?!我心里的遗憾与痛苦谁又明白!你又不是我,节哀、节哀,说的倒容易!邪火冲脑脱口就道:“此乃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话一出口,火一泻出,便也自悔失言,知子桓本无错,只不过是他自己有苦说不出,拿子桓撒气而已。但作为父亲总是要面子的,总不能拉下脸认错,便用悲伤掩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