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子桓的心却被狠狠地剜了一下,他觉得,此情此景,自己真是百口莫辩。他自是知道当年兄长的过世对父亲是个很大的打击;他亦感受得到父亲对他并不能达到对兄长那般的器重与信赖,但是他还是尽最大的努力,去承担一个长子该尽的责任;他也很明白,如仓舒那般天纵英才,非我们常人可比,但他自认在大部分人中,自己算是优秀的了,并不辱没他如今身为长子的身份;他很理解父亲对仓舒的喜爱,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在父亲的眼里,自己是这么的无足轻重、这么不堪,他何曾认为仓舒之死于己是幸事,可让他怎么分辩?怎么分辩?!真是情何以堪啊。
曹操这句话对别的儿子们有影响吗?基本没有。对众兄弟而言,上头还有兄长呢,怎么也轮不着他们,因此对这话没负担,更何况曹彰最崇拜卫青霍去病,一心做武将,这事与他无涉;曹植呢,那年才十七,心思单纯,爱玩爱乐,也没想过那么多;其余的兄弟们更小,也议不到这里。所以曹操虽然说“汝曹”,其实精准命中子桓,只能是子桓一个人承受。
不过曹丕的难过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已经习惯了压抑与克制,有什么心事都往肚里吞。看父亲哀痛过甚,他便操持着帮父亲办完了仓舒的葬礼,还写了篇悼文给弟弟。父亲呢,除了那天痛哭时说了那句话,这阵子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他,反倒对他温言款语、和颜悦色了起来,也让曹丕稍感安慰,知道父亲对他也并没有那么大的意见,便也体谅父亲当时痛失爱子,心情不佳。
不过你说,这事真的可以像没发生过那样了无痕迹吗?恐怕任谁也做不到,曹丕每每想起来,还是会叹息,还是会觉得失落。然而这还不算完,他的前路仍然坎坷。
是的,坎坷。子桓坐在马车里,感受着一路上的颠簸,他觉得他的日子过得如同这颠簸的路途一般,动荡不安。他很想有一刻的安宁时光可以休憩,可是却不能得到。周围的一切裹挟着他,让他只能向前,别无他法。是呀,他如今是实际意义上的长子,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就应该是嗣子,很早开始,大家就恭维地称他为世子。
原来那时候的风俗,大家称呼别人的时候,都喜欢往高处称呼,有恭维的意思,比方说“夫人”,本是皇帝妾室或诸侯妻室的正式封号,但后来也被当成普遍的尊称了。“世子”这词也是这样。汉初时,刘姓诸王的承嗣之子,封号为“太子”,后来为凸显皇室之尊,除皇太子外,诸王嗣子皆改称世子。到了如今,达官显贵家的嗣子,也被尊称世子,虽未必是正式封号,但足以体现此人在家族中的地位。
而曹丕呢,他自己都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父亲的部下称为世子,比如说崔琰那篇劝谏的上书,就一口一个世子地叫他。这意味着荣耀与尊贵,更意味着责任与压力。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做的好是应该的,做不好就辜负了他嗣子的身份。
他不能像曹彰那样,不爱读书就不读书;也不能像曹植那样,想贪杯就贪杯。到后来他被封为副丞相,在所有人的眼中那就更是不言而喻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光荣,心里充满了责任感,那时候他是有斗志的,也非常努力。可父亲总是对他没有信心,先是在仓舒死时说那样的话语,再后来是面对子建时的犹疑。子桓有一点灰心,可灰心又能怎样?他有退路吗?别的兄弟可以无所谓,反正上头有兄长,不立自己是应该的,立了自己捡了个便宜;可他呢?要么做个合格的嗣子,要么被父亲废长立幼从此万劫不复……即便侥幸逃过一死,他又有何颜面面对世人?
因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丁仪这个挑事儿精,都是他!离间父子之间,挑拨兄弟之情。
第18章 旅途(三)
其实平心而论他的弟弟子建还是个很厚道的孩子,从小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因丁仪跳的高,他不是没疑心过子建是不是在里面也起了什么作用,可经过一阵子观察,子建还是那个子建,单纯、热情,对他仍旧尊敬,也并没有暗地里耍什么心机,只有一件可气,整天当丁仪是个好人,偏跟他交往过密。
这丁仪也是精,只夸子建有才,又没说别的,因此劝都不知道怎么劝。子桓忽想起三年前那次子建随父出征,自己留守,那时候母亲病了留在孟津,子建在前线也病了,想念兄长,写了篇离思赋,希望兄长保重身体。
曹丕想起这些,不由得眼圈发热,那时候还没有丁仪这个搅混水的,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多么好呀。曹丕不知道他未来还要面临什么,只能祈求老天垂怜,不要闹到如袁、刘那样父子兄弟反目。
曹丕心里烦躁,静不下来,便四下里乱看,忽看见压在肘下的软垫,郭姬给缝的,上面还有精细的绣活,拿来放在车上,累了时垫着歪一会儿。
想起郭姬,曹丕不由得心绪稍宁,嘴角有了丝笑意。与郭姬相识已经差不多半年了,越来越觉得郭姬倒是与他投脾气,他很感激上天让他们相遇,在他人生的孤旅中,忽然有了慰藉。
是呀,他从小到大,心里都很孤单。他母亲自他后,又接连生了三胎,后来最小的生病又求医问药,再后来母亲又管起家务,哪有那许多精力照管他?因此小时候母亲只关注到他吃饱穿暖好好读书练武,就放了心了;父亲更是别提,本来性格就粗枝大叶一些,更何况外面多少事要操心。因此,没有人能顾及他内心的细腻与敏感,没人纾解他的困惑与不安。
而如今呢,别人出来做事,于世路上遇见什么烦难,可以回家去,父亲给他提点、母亲给他安慰、兄弟们做臂膀。可他呢?父亲就是顶头上司,潜在的威胁就是他的亲弟弟。父亲在他们兄弟之间犹疑观察、权衡利弊,他遇事不但不能如其他人那样敞开心扉与父亲商量,反倒要小心翼翼应对父亲的考察与评判,不能有一点露怯;母亲呢又疼小儿子,难免偏袒和稀泥。
他相交的朋友们,可以与他写诗作文,可以与他谈古论今,也可以与他出谋划策,但没有办法真正地与他分担他的忧愁、他的哀思、他的不安与困惑,相反的,他需要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镇定与从容,处变不惊。于是他总会有茕茕孑立于天地之间的感觉,没有人扶持,没有人可依靠,不知道明确的方向,一路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于迷茫中上下而求索,却仍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最难的那段时间,曹丕觉得连他头顶的天空每日都是灰蒙蒙的,他可以应对与别人的讲话,也可以安排好自己手头的事务,可他就是觉得,他似乎游离在现实之外,他听见周围的人说笑、他看到忙碌的人群,那么近又那么缥缈,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世间隔绝开来,怎么都融不进去,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他就一个人孤绝地在那片没有尽头的晦涩迷蒙中跋涉,却寻不到一盏指明方向的灯。直到她来到他身边,仿佛周身带着光芒,尽管仍看不清前路,可他的世界多了一丝温暖与明亮。
他说不出为什么,他只觉得郭姬有一种淡然安稳的气息,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与简单,而是堪破世事后的沉着与无畏,包裹在她柔和的外表下,处变不惊。只要在她身边,随便聊点儿什么,她的声音亦或是态度?曹丕说不上来,也许都有,总能让他心绪安宁下来,有时候有点什么烦躁的事情,她寥寥数语,就能开解他,使得他心里紧绷的那跟弦,可稍事放松。
不止如此,她跟他总是很有共鸣,能够聊到一处,他说到春花,她便想到零落的无奈;他提到秋月,她便太息圆缺的伤感。她与他是一样的,对于这人世间有太多细腻的感触,沉在心底,需要一二知己,凑在一处轻轻地诉说。于是他们相遇,于是前路不再孤单。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于天地之间,于千百人之中,遇到一个与自己一样的人,那种被理解、被认可的喜悦充盈在心里,给人以莫大的鼓励,于是他漂泊动荡的心,暂时有了安稳的所在。
这是以前他没有感受过的,父母不曾给过他,他曾经的妻子任氏更是不要提了,性格狷急任性,常与曹丕顶撞起来。就连后来的甄姬,也只是刻板地遵守着温良恭俭让的德行,并不能熨帖他的心情。
想那时,秋风肃杀,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为参军的丈夫送别,那样的不舍、担心与哀伤;他听着那参军的丈夫将妻子托付给兄嫂,一声声的叮嘱殷切又无奈。平凡人家的悲痛与无奈深不见底,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去形容,只记得秋风吹得他周身寒凉。
他回到家,照惯例去中庭照料他亲手种下的迷迭香,已经开始枯败了,“唉!天寒了……”他默默地叹息。他跟甄姬说起来白日的见闻,说起了他的迷迭香,伤感于韶华易逝,甄姬也只会不以为意地劝他“虽说如此,如今这世上可怜人何其多,各人有各人的命途吧,想多了无益,只管好自家便罢了。还有那花,花开花谢本是自然不过的事,非人力所能改变,今年败了,明年再开。再说如此寻常之事到处都有,叹息又有何用?谁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公子何苦自寻烦恼。”便专心陪孩子玩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