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未免太过于冷静无情。她终究从小到大生活得安稳,即便后来跟随他行军,也在安全的后方,不必直面那些惨烈的场面。她不能够理解曹丕面对生活那深刻的体悟。
不一样啊,不一样,明年再开的,不是这一枝了,他亲手种下的、悉心栽培的、又眼看着它枯萎的一枝迷迭香,属于它的故事到此为止,明年纵有千万朵花开,不再有它了。就像父亲可以再生许多儿子,但兄长不会再有了。这世上没有曹昂了。
曹丕自小到大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化成的那无限心事郁结在胸,刚刚触景生情吐露一点,却被她毫不在意地一句话堵住,曹丕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曹丕与郭氏越聊越投机,起先是诗文乐理,后又聊到历史典故,曹丕发现郭姬绝不是一般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恰恰相反,她有眼界、有心胸,看问题能从大局与长远着眼,很是难得,于是在心里赞叹;又听她说小时候爱读书,后来家道中落没机会了,便拿自己所藏的经史典籍来与她平日解闷,她果然一心一意认真读起来,曹丕见她同自己一般勤奋,更欣喜起来,也就越来越喜欢与她谈讲,已经不局限于风花雪月、诗酒琴茶,他遇上什么烦难,藏了多少心事,都有强烈的欲望要与郭氏倾诉。
不过他最终也只是偶然提过一些日常烦心的小事,至于他内心的那些煎熬,他见了她,又说不出口了。那都是男人在外面该承担的事,哪能放下心防,把所有的忧愁苦闷对一个女子倾吐出来?只是有时实在闷得狠了,半含不露地提过几句。
曹丕边想着,边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也许自己是太孤独苦闷了,身边缺少扶持之人,竟然觉得有郭姬在身边,心里可以获得很多安慰,甚至越来越情不自禁地想对她说说心里话。难道还指望一个闺阁女流运筹帷幄,辅佐你定大事不成?
看看天不早了,曹丕便掀窗帘问骑马跟在车边的随从到何处,原来已经快到了。曹丕收起心绪,打叠起精神思考接下来要处理的公务不提。
第19章 琐事(一)
郭氏闲来无事,在房间里读书。
自打进了魏公府,生活算是暂时安定下来。如今在这院里,没有利害的主母,领头的甄姬又是个安稳自守的人,其余姬妾虽性格各异,但这府里规矩肃整,有所矜束,并没有谁行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故大家也相安无事。上头卞夫人,府里上下日常皆由她料理,本就忙乱,并不喜人多,故二公子院里也就只有甄姬每日上去请安,三公子、四公子皆是其正妻每日去一趟,余者皆省了,故这些姬妾们也不必去卞夫人那儿立规矩。是故郭氏再无动荡焦灼之感,日子过得十分安逸,别无他想,只一心惦记着公子。
公子是个多情而细腻的人,并不因为是女子就看低了她,可以与她聊聊心底的话,会认真倾听她的想法,如果她说的有道理,也会由衷地赞赏。她的想法头一次获得公子的赞赏时,郭氏忍不住中肠一热,这样的认可与肯定,自父亲过世后,再也没有过了,真是久违了。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时光总是那么明媚,过得也那么快。郭氏每一天都热切地盼着公子能来,她总是有很多话想跟他倾诉,她也总是那么强烈的想听听他的心事,恨不得知道他心底的所有想法,完完全全地了解他、理解他。在她对姻缘都快绝望的时候,意想不到地遇见他,家世、学识、秉性,无一不好,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可遇而不可求。郭氏幸福而又珍惜,有时候都觉得恍若做梦一般。于是她总是希望能跟上公子的脚步,听得懂他谈论的话题,明白他的心思。她知道公子博览群书,于是她平日里便一心一意读起书来。况且她自小就爱读书,如今在公子身边,日子悠闲,书也易得,便加倍用功了。
来这里大半年了,郭氏也大致知道了公子如今面对着什么情形,她无时无刻不挂心公子,也希望能够给与他安慰与支持。一开始的时候,公子并不会跟她说他在外面的事,倒也难怪,毕竟他是主她是妾,他总不愿意把所承受的压力向她吐苦水。可是她越是熟悉他,越是想了解他,想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那些正是她关心他的、想与他分担的。而如今,郭氏很明显的感觉到,随着两个人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投机,他渐渐肯放开心防,把目下的烦难告诉她了。这一方面令郭氏欣喜于公子可以向她敞开心扉,另一方面也激起郭氏十二分的热情——她不是只要做个倾听者,她渴望能够为他分忧解难、同他一起渡过眼下的难关——因此愈加努力。她没有兴趣理会那些东家长西家短,也懒得计较日常什么姬妾们攀来比去暗中较劲的琐碎小事,只一心扑在公子之事上,她希望能够跟上公子的脚步,于是平日里便研读史书典籍——那是公子爱读的,也对现实颇有助益。公子得闲时,便与公子谈古论今,分析眼下的局势,探讨处世为人之道。
郭氏读书读累了,抬起头,按按肩膀。看看如今三月天气,春光正好,便出门去花园逛逛。可巧遇见甄姬正领着女儿在摘花儿,另有几个姬妾也在花园里,有几个是相约来出来赏花的,有几个是听见别人在院子里,也出来散散心的。一时大家凑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伴着明媚的春光,好不热闹。
甄姬眼见着除自己与郭氏以外,其余姬妾皆盛装丽服,翠袖红衫,便道:“如今咱这府里皆教大家简朴治家,去年丞相还提过‘如今外面世道艰难,在这府里衣食无忧,已是难得,家下人等需惜福,一切从简,莫要奢华’,卞夫人特特叮嘱过几次,大家还是穿的简朴些,仔细传到上面去,又有个不是。”
郭氏听了,不以为意,她如今是新来的,又甚得公子宠爱,正是要低调之时,故平日里谨守规矩,不肯越雷池一步,况这院里甄姬为首,她便以甄姬为准,万事不肯越过甄姬,见每日甄姬穿的朴素,况府里又是有规矩的,因此不管别人怎么样,她就镇日里穿些家常衣物,故如今甄姬说的与她无关。可那一众姬妾心里就不舒服了,任谁也不喜欢被人捏着错说,就算是自己的错,也想往外推三分,更何况现如今又不只他们这样。但姬妾们也是脾气各异,有些不惹事的,被说也就被说了,默默不出声就是了,有些呢,就想替自己分辩分辩。
内有一个赵氏,别看年纪比甄姬小五六岁,可也是公子身边的老人了,比甄姬来的还早,眼瞧着甄姬斗倒了正妻,如今早越过她们这些老人,心里本就不是滋味,见甄姬又教导她们,便不服气,但也不敢高声,笑着说道:“又不是我们起的头!甄姐姐也过虑了。其他院里早就打扮的花红柳绿的了,也没人计较,我们才敢这么着的。”
众姬妾便七嘴八舌附和道:“是呀,是呀,咱府里上下都穿呢。”“不信您留意一下,三小君四小君都是绫罗绸缎呢。”“没错,上个月她们有谁在那后廊里兜头碰见丞相,丞相竟也没说,这才大家慢慢都穿开了。”“甄姐姐您也应该好好打扮打扮,穿几件鲜艳衣裳,才不负这春光。”
甄姬何尝不知道别的院里也有穿的,丞相每日有多少军国大事要考虑,偶然见了顾不上说也是有的。只是无事常思有事,昨日不理论,不一定明日不理论。甄姬这么想着,心里着急,倘若可以只顾自己,倒也无所谓,可如今谁不知道二公子院里我为首,倘若哪天丞相计较这件事,我们院里也这么着,岂不让别人觉得我无才理家?便道:“我这年纪了,况且天天忙着他兄妹俩,哪有这闲心。我劝你们呀,还是谨慎点儿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上头不计较倒好,倘若计较起来,岂不我们自己吃亏。况女子们最重要的是有德,不在几件衣裳。”
赵氏待要说话,被旁边陈氏拉住笑说:“姐姐说的是,我们以后注意便罢。”其他人有答应着的,有不吱声的。大家被说了一顿,也扫了兴致,闲聊几句,便三三两两散开了。甄氏因女儿饿了,吵着吃点心,便先回去了。
见甄姬走远了,赵氏便问陈氏:“姐姐刚才干嘛拦我?”
陈氏答道:“人家一张嘴,全是大道理,你如今硬要辩解,传出去,不说她太小心,反说你不懂事。何必当着众人较这个真,她说着,我们答应着就是了。”
原来这陈氏与赵氏差不多时候来的,两个人性格相合,也都算不得很受宠,因此十分投契,平日无事爱凑在一处做针线聊家常。“你瞧瞧,又排揎我们一场。如今上上下下都这样,偏我们就不行了!就算哪天丞相怪罪下来,有上头顶着呢,哪轮到我们?也小心得忒过!”
赵氏悄声对陈氏说道。“什么小心忒过,只怕是为了她那贤良的名声罢。”
陈氏冷笑着说道。“可不就是!自打她来不就是这样,哪天不是满嘴仁义道德,大道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没事就教导我们,生怕公子不知道她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显得我们多不懂规矩似的,任小君在的时候也没这么絮叨我们。也不看看同是做妾的,她哪来的底气摆出排场来教导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