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能这么说。也不看看现如今,人家可是养了公子的长子,母凭子贵,连丞相与夫人都高看一眼,几乎与三小君四小君比肩。可不快有正室的款儿了。”
“哼!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谁封她做正室了,”赵氏压低声音说,“连卞夫人在丞相那几个有些身份资历的姬妾面前,还不敢太拿大呢,她凭的是什么?就成天跟个老学究似的长篇大套地说教,我这些年真是听得够够的了!也不知道公子怎么就喜欢她这样的。”
“唉,还不是人家那时候长得好呗,再说,那时候任小君脾气犟,她不这么着怎显出她好来?”
“天天就知道装这个样子好让公子和夫人觉得她好,有时候装得都过了,那么拘谨我都替她累得慌。”
“哟,可不能这么说呀,”陈氏一脸戏谑,“万一人家不是装的呢?兴许人家就是这么贤淑~”
“快算了吧,她做的也太刻意了!弄这些样子哄哄公子罢了。我可看得清楚。你想想当年公子撵任小君的时候她劝的那话,那是劝呀还是火上浇油啊?”
“唉,人家心里怎么想我们怎么知道呀?其实这些年我算看明白了,细想想,若说模样,她虽好,但美人儿有的是,不独她一个。那时候她呀,只有一点,能读会写,比我们强,这个我们怎么也没法比,再加上她到底年长几岁,经的事多,稳重些,咱们公子那时候也年轻,眼界浅,因此她就占了先机,得了个知书达理的名头,把公子哄了去了。要不然,就她这古板的做派,凡事小心翼翼到大气也不敢喘,凭公子那性情,怎么受的了她!”
“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求别整天絮叨我们按她的样子来——只怕也未必是真心,做这个样子让人说她贤德罢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陈氏笑道,“现如今来了这个郭姬,不是与她一般的会读会念的?而且我看这行事为人,也是很知道轻重的人,这下她可不是拔尖儿独一份儿了。过上两年,也添个儿子,哎呀呀,还不知是个什么局面呢。我看她得意到几时!”
“可是我看那郭姬太老实,也不爱说话,也不惹事,天天闷在屋子里读书,只怕是个书呆子,哪有那胆量心气与她争?”
“添个爱争的有何益处?看着生气罢了。用不着她争,只要有她比着,压压甄姬端着的那股劲儿就行了,我就看不上她那只她读过书有见识、我们什么也不懂的狂样儿。”
正说着,见郭姬手里拿了一枝花走过来。陈氏便道:“正说你呢,你就过来了。”
郭姬笑问道:“哦?说我什么了?”
“说你能书会写,有才有貌,我们羡慕呢。”
“嗨,这有什么可羡慕的,又不为官做相,只不过闲时解闷罢了。我倒羡慕你们年轻貌美。”
“你也不差呀。只是如今大好的时光,你也穿件漂亮衣服好好打扮。”陈氏说道。
赵氏便附和道:“正是呢,如今公子宠爱你,什么好东西还短了你的?不用这么朴素呀。”
“嗨,我刚来时,甄姐姐就嘱咐我,如今府上讲究节俭,吃穿用度上不让太奢靡。我新来,自不敢轻举妄动的。”
“哎呀,不用想那么多,甄姐姐原也是好意,只是谨慎太过。如今我们也是看别的院子里这么着我们才敢的。其实我们这些算得什么?你看三小君四小君的裙袄才叫华贵呢。尤其四小君,你若哪天见了可以留心一下,哎呀呀,连鞋子都用上好的锦缎绣得无比精致呢。”陈氏答道。
“你没听说吗?这一波就是四小君起的头。眼下大家都学起来,夫人也没提,丞相也没说,怕些什么。”赵氏补充道。
“哦?四小君怎么那么大胆?”郭氏问道。
“这还用问吗?四公子受宠呗,”说着四下一看,压低声音说:“四公子小,夫人对他娇惯些,如今大了,还是最烦规矩礼仪,不爱受拘束。为这个,前几年还跟他家丞闹过一阵子呢,丞相听了,也只不过把家丞调开了事,竟不曾责备他不守规矩。现如今,纵容得其妻也如此大胆,也没见有人管。”
四公子曹植与家丞的事郭氏是听二公子提过的,便点点头,心里想到:自古为人主者,处变不惊、喜怒不形于色方为上选,如四公子这般不知矜束,为所欲为,连家下妇孺皆知,怎会是好的人选?丞相何故觉得他合适?果然是当局者迷,看来再英明的人,碰上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会失了公允,听了几句夸耀恭维,就一叶障目,偏心溺爱,看不清他的缺点。
陈氏见她只点头未言语,便唤她道:“郭姬,别担心,尽管穿就行。甄姐姐向来是过于谨慎,芝麻大小的事情都放在心里,虽说是好心,但按她说的活着就累了,你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郭氏便道:“多谢你们提点。我知道了。”于是又说几句,便散了。
郭氏一边往回走,一边回想刚才的事,不由得好笑。心想,刚才甄姬说那一番话,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看众人分明听进去的没几个。特别是这个陈氏,当面答应的好好的,转过头来就劝我别听,很明显想拉得我与甄姬远些,与她们站一堆。我看她们嘴上说甄姬是好心,私下里恐怕怨气不少。真真是见识短浅,把我当做那没见过世面的傻女人一般好哄,净挑唆一堆上不得台面的小事,真是好笑。
其实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本就颇有城府的。郭氏也不例外。父亲官场上迎来送往的就不必多说了,家族内人口繁多,外又有亲朋好友,兼家下又无数仆役奴妇,人多事就多,纷繁杂芜,故耳濡目染,对这些人情世故也是颇为通晓。更何况如何理家、又怎么御下,那是她们自小要学的功课。加上郭氏自幼颖悟,又博览群书,便自以为对人心看得透彻。然而她后来的坎坷际遇令她很是经历了一番人世百态,才让她明白自己以前还是见识短浅了,不识人间疾苦,并没有真正懂得人心。
在家时,任何利害得失的算计,任何迎来送往,其实不必太费思量,总有约定俗成的规范叫做礼仪规矩让大家去遵循,把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只要不是太出格,总还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她以前也知道仆人们之间有争竞,也懂得平衡的手段,然而后来她才明白,能让主人家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越到下层,活得越艰难,争夺也越□□。这些年来着实听过见过些为了些蝇头小利互相算计、倾轧之事。有些人,甚至泼皮无赖,撕破脸皮,全然没有体礼二字,也不知自重为何。但是她见多了,也渐渐能理解,都是被现实给逼的,而上层之所以能维持体面,生活优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有什么想法只需动动嘴,家下仆人就得绞尽脑汁跑断腿-,难处皆由下面的承担了,主人可不就看起来从容优雅。
那些面临过的绝境让她懂得了什么叫做命如草芥,也真正见识了人心善恶,令她大开了眼界,对人性有了深刻的认识。而如今冷眼看这豪门内宅里,曹丕这几个姬妾,这点小心思小手段,真是无关痛痒,可一笑置之。想想这些人,生活优渥,镇日里无所事事,计较些睚眦小事,争些闲气,一点儿用也没有。也罢,我也懒得理会这些事情,我谁也不走那么近,也谁都不得罪,关起门来过我的日子是正经,公子在外头的事情才值得人操心呢。想罢,径直回屋去,找个花瓶把花儿插起来。从此跟谁都不疏远,也都不过于亲近,见谁都和气,有什么事她能帮上的,她谁都帮,但是不站队、不拉帮,也从来不问姬妾间的龉龃闲事。大家也挑不出她毛病来,只道是她秉性老实安分不打眼,大家倒也相安无事。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