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放下这边,且说曹丕自从离了父亲那里,一路上心焦气燥,只觉得太阳穴那里跳的他脑袋发涨,一个劲儿地冒汗,身上也发虚。一路上碰到下人问安也顾不得理,失魂落魄地回到书房。事前无论怎么猜测怎么分析,当事实真的到眼前的时候,任谁猛地一下子也是难以接受,更何况这对曹丕来说是关系到荣辱生死的人生大事。如果说之前父亲宠爱子建,封他临淄侯诸事,曹丕还可以心存一丝侥幸:毕竟父亲没有在废立之事上表过态;自己作为副丞相也仍旧只在一人之下;弟弟也没有实职。而如今父亲的安排,已经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态度了。
曹丕坐下来,想让自己冷静,发现根本坐不住;便又站起来,却手足无措又不知该往哪里走;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水来含了一口,又难以下咽。他在屋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踏了几圈之后,逼着自己坐下来,他抱着双腿,用力蜷缩着身体,,低着头,强迫自己思考:
父亲今天说得缓和,算是给我一个台阶下,让我好接受一点,可仍旧是让子建留守了。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就算父亲说再多无关的原因,也改变不了留守这件事在世人眼里的含义。曹丕呀曹丕,你不能再做自欺欺人的幻想了。只能做最坏的打算。想到这里,曹丕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又烦躁起来。可一时间又让他作何打算,干脆长出一口气,四肢大敞躺倒在地,闭上眼,让脑子放空。
其实他躺也躺得不安宁,这件事情盘亘在心里,挥之不去,每每忙点别的刚要放松下来,就又想起来,心里就一缩。正在长吁短叹无可奈何之际,听人来报相公有请,原来是正好有几个臣属前来向相公请示出征只事,相公招他前去共同商议。
曹丕叹气,整理仪容,走出门去,一路上调整心情。到了曹操议事厅内,几个亲信谋臣将领皆在,曹植也还未走。曹操便问粮草。曹丕答道:“西北库里的军粮已经清点完毕,就是上次库里记的数;我收到传报,各路粮草也皆在路上,不日也该送到了。此去大军一路上补充供给的各县战备粮仓,业已着人过去核查准备,以保万无一失。”
“嗯,”曹操点点头,又对众人说:“孤与他们兄弟商量了一下,此次五官将随孤出征。这粮草战备之事尽由你安排的,”他看向曹丕“一路上还是由你主持。切记小心。”
“唯。”曹丕答道。众人皆是一愣,但看五官将神色如常,应答从容,方信确实是事先商量过,而且似乎五官将对此事也不以为意。
“临淄侯就不必跟去了,”曹操看向四子,“如今我与你兄长皆在外头忙,你就好好在此看家。”和颜悦色带点玩笑的语气,好似在聊家常小事一般轻轻一提,曹植也连忙应着。众人各怀心思,却又不敢多言。曹操便又与大家商量了几件事,便散了各自忙去。曹丕亦有几件是要与臣属部署安排,一直忙到快晚饭了才回内宅去。
第22章 端倪(二)
一时回到自己的卧房,便有下人来请示晚饭。曹丕也无心吃饭,因想着此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不如吃点东西,平复一下心情,放松下来慢慢再想,便心不在焉地吩咐他们端到卧房来。然而这件事盘旋在心头,一刻也没法真正放松下来,真真是如鲠在喉,食不下咽。看着满桌佳肴,也无心品尝,反倒想的是,也不知道还能有这脑袋吃几年饭。
这嗣子之位,于弟弟们,得与不得都无所谓,只要莫生不臣之心,一辈子可安稳;但对长子,则是生死攸关之事,没有退路、没得选择。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被废的长子,自古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自古哪个君主能够容忍一个比他更有资格即位的兄长在侧?
居长不易啊,曹丕摇着头感慨,又要达到父母的期待、给弟弟们作出表率,又要承担世人给予的期望与压力,还得提防成为野心篡位者的靶子。只我自己,也就罢了。可是我还有家室子女,一旦我失势,连他们都前路渺茫,还有没有性命在都未可知。更有甚者,如袁绍家刘表家,小人挑唆的父子失和、兄弟相争,最后弄得两败俱伤、家破人亡,辛苦创下的基业都毁于一旦,可怜整个家族都败亡了。至今世人还在感慨这惨相,而眼下我家这情况,真是让我不忍心回想他们那些事情。苦闷到极限,又念叨起亡兄子修来:“兄长啊兄长,若有你活着该多好!父亲也满意,而我呢,又何必受这煎熬!”
曹丕实在郁结得狠了,无可施为,便干脆去后院走走散散心,顺便看看儿子吧——为了孩子们他也得咬牙挺住。便信步来到了甄姬住处。
进去时,甄姬正看着儿子温书,有奶母丫鬟在内室哄着女儿玩耍。见曹丕来了,甄氏甚喜,连忙拉着儿子站起来迎接。曹丕见儿子规规矩矩来到自己跟前行礼喊“阿父”,那稚嫩的声音、澄澈又含着敬畏的眼神让曹丕心里一颤,差点压不住心里的忧虑,险些红了眼眶。曹丕吞咽了一口,压下已经到嗓子眼儿的情绪,缓缓地舒了口气,才出口说道:“乖,你在看什么书?”一边听曹叡答,一边来到案前,心里却更是焦躁和伤心:我的孩子还那么小,那么聪明可爱,也那么天真无辜。倘若我失了势,他们可怎么办?曹丕根本不敢往下想,只觉得悲从中来,又要强颜欢笑。此时丫鬟也带了女儿过来,顿时房间里充满了孩子们的娇声稚语,好不热闹,全然无人知道曹丕心中的暗潮汹涌。
聊了一会儿,丫鬟奶母们也就识趣地引着孩子们休息去了,只留甄姬与曹丕两个人独处。曹丕便问几句儿女日常饮食、读书等语。甄姬一一答了。看着曹丕的脸色,甄姬惴惴的开口:
“今天听他们通秉,要我们准备东西,预备公子出征。”
“嗯。”曹丕心里烦乱,不想提这个,胡乱地应了。
“我还听说,这次让四公子留下。公子,此事不得不防啊!”
曹丕一听这话,抬眉扭头看她。此时甄姬心里蹬蹬地跳,她贤惠顺从惯了,从来不曾在背后里挑三窝四,如今虽是一片真心为二公子着想,说的都是实心话,但背后里说人家兄弟之间,不免还是有些紧张。见曹丕看她,便又继续说下去:“自古国主出征,选谁留守是大有学问的。”
曹丕听到这里,微微地皱眉。他不喜欢甄姬这故作高深的说教语调,好像卖弄才学一般。这个谁不懂?还用你教我?虽然不悦,但他没言语。
“这留下监国自古就是个立威的时机。也说明他于诸子中地位不同。现如今四公子留下,恐朝中别有看法,有损公子威仪。公子,您得想个法子呀,否则时日一长,只怕生变。”
原来甄姬一贯以贤良得名。她也自认为贤良淑德,做个贤内助,方是长久之法,因此越发的恭谨自守,时时处处留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深怕有一点让人挑出来说她不够贤德。别的倒还好,只是在公子跟前,平日里能表现的不过是温柔恭顺不嫉妒罢了,时间长了也显不出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如今碰上这事,正是她做贤内助的好时机,更何况既已委身公子,又有儿子,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焉能不说?便壮着胆子说出来,不过尽量委婉,没敢直说“丞相恐怕要换嗣子”,怕让人误会她挑拨。
不过,偏偏她这几句话,触上了曹丕的逆鳞。怎的?曹丕本来就为这事心焦不已,可暂时无计可施,此时最需要的是冷静。因此曹丕尽量平复心情,想办法舒缓情绪。偏偏你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提不出什么好的谋略相帮,一味地强调目前的困境,一味地催促,徒增压力耳。因此,就火上浇了油,曹丕心中的怒气噌地就窜上来,起身烦躁的嚷:“这还用你告诉我?当我傻的吗?”
甄姬吓了一跳,没明白好心好意的怎么就触怒了他。曹丕也觉得郁闷无比,一口气憋在心里说不出倒不出,这好端端的跑到这里来寻这一顿气生。一甩袖子,窝着一肚子火恨恨地走了。
曹丕出了甄姬院落,一顿跺脚踢泥,总算把火发泄了些。抬眼望望,又不知该走向何处,愣了一会儿,心想去看看孙琐吧,有日子没见她了。孙琐年轻简单,没这么说教与多事。此时早有侍女见他怒冲冲快步走出去,连忙提了灯笼跟了上来。
孙琐是这相府侍卫的女儿,能歌善舞。曹丕赞赏她的舞技,纳她于房中,如今已有三年时光。因为府中已有姓孙的姬妾,为免混淆,仍唤她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