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曹丕,正等得无趣,忽见婷婷袅袅地走来一女子,怀抱琵琶,低眉敛目,翠绿的衫子轻盈缥缈,细看时,只见她眉目清秀,只略施脂粉,并不妖艳,却明媚动人。想不到这乐师是个女子。
但见这女子走到大堂中间站定,向下福了一福。便听铜鞮侯说:“郭氏,为我们弹奏一曲吧。”女子轻轻答一个“唯”,早有下人把席垫拿上来,郭氏告了座,便坐下来,横抱了琵琶,右手持拨,整个动作优雅婉转。
曹丕纳罕道,这乡野之间,竟也有如此女子!看她举手投足间,竟透出雍容气度,敢是何方大家闺秀流落至此?曹丕几乎要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乐坊里的女子。
话说曹丕自小时从父亲身边的各色姬妾,到如今铜雀台上无数歌舞姬,什么美人未曾见过?因此也并非少见多怪见色起意的浅薄之人。只是如今见这乐师,确实少有,其华美庄重,似出名门,又比那些个闺秀夫人们,添了神采和明媚,虽因谨守礼仪行动表情皆很端庄收敛,然而她并不会因此而显得古板失色,因为任谁都会被她明亮的眸子和灵动的眼神所吸引,眼波流转间似有故事万千。于是便大起好奇之心,越发对郭氏留意起来。正想着,便听郭氏拨动琴弦,弹奏出声。
只因父亲爱好舞乐,故曹丕自小浸在里头,耳濡目染,品味不俗。他深知乐器要弹奏的好,需要两个条件,一是技艺娴熟,这自不必多说;二呢,也是最难得的,是奏者的神思。若奏者腹内空空毫无心胸见识,那演奏出来的曲子也全是匠气,纯是技法堆叠,死板生硬,只因曲中无情。而只有奏者的情思细腻、境界高远,以曲明志,直抒胸臆,才会有好曲。
但听郭氏这一曲,技艺自不消说,只说她这曲中之情,婉转中却有力量,伤心处却不颓丧,起承转合间细腻流畅,温柔却又壮丽。一曲弹罢,四座鸦雀无声,众人还在细细回味,好一会,才有人出声叫道:“好!”,于是大家纷纷交口称赞。
曹丕便向铜鞮侯赞道:“想不到府上竟有如此绝妙之曲,某实在大开眼界。”
铜鞮侯赶忙拱手回道:“将军谬赞,实不值一提。”
“不不不,这位……呃……”曹丕看向乐师,铜鞮侯连忙提道:“郭氏。”
“哦。我听你这一曲琵琶,似是胸中有万千沟壑,听得人酣畅淋漓,果然技艺了得。”
“五官谬赞,小女子实不敢当。”郭氏低头行礼道。
曹丕越觉得她可亲可爱,好奇心更盛了。待要多问,无奈在如此场合,他又是何等身份,怎能就缠住一个女子,问个不停?好似没见过女人一般。便按下好奇,向铜鞮侯并郭氏说道:“并非谬赞,果然难得的好技艺,是府上太过自谦。”便转头向他的贴身小厮:“赏!”
话音刚落,小厮正要向那预备好的盒子里拿几样,只听得曹丕又道:“慢!此情此曲,我若赏你金子铜钱便俗了,岂不辜负这雅兴。”众人皆道:“然。”便从那腰上解下玉佩一枚道:“只这个才能配得上你那一曲。这个就赠与你吧。”
小厮连忙接过来交由一旁侍立的丫鬟传递。郭氏谢过赏赐,接过玉佩。众人纷纷夸赞赏得雅。
铜鞮侯便知果然合了曹丕心意,便问:“在座诸位,是否还要再听郭氏演奏一曲?”大家“呃……”拖着长音,其实在等曹丕发话。
曹丕便说:“要弹奏如此好曲一首,也费好大精神。佳曲难得,不易贪多。让琴师下去歇息吧。”大家纷纷点头。郭氏便行礼退下了。
这里诸位又饮几杯,还上其他节目,曹丕已是兴致缺缺,大家也乏了,于是又坐了一会儿便撤席。大家拥簇着曹丕向铜鞮侯道谢,纷纷夸奖侯府的好安排,曹丕又对那曲琵琶赞不绝口。
铜鞮侯送走了满座宾客,心里欢喜,嗯,今天办的不错。因盘算着是否将这乐师赠与曹丕。但也有点犯难。倘若一般的乐师,说送就送了,只这郭氏嘛,送不好怕反倒得罪人。
为何?原来这郭氏,自十几岁时开始练舞,身形体态婀娜轻盈,再加上平日并不操心俗务,只一心沉在这乐坊里,因此看起来很是年轻。但毕竟已经三十了,打听得应该比这五官将还大几岁。虽说是以乐师的名义送的,但如此佳人送过去,谁知道这五官将会怎么理解。
这自古送人美女,自是挑那年轻漂亮的为宜,你送一个比五官将还大几岁的,不太合适呀。他目下应该看不出来她的年纪,兴头头地收了,回头问起来,他不介意倒好,若介意,倒像是我不会办事。因此思来想去,反复斟酌沉吟。
可怜天下送礼之人皆是这样,既想送礼讨好,又怕方式不对,又怕时机不巧,又怕礼物不合心意,翻来覆去,谨谨慎慎,自己愁掉了头发,其实人家对方也许根本不当个事儿。
于是铜鞮侯与夫人及门下又商议了商议,命林氏在舞姬里又挑了五六个十六七岁、模样身段都不错的,连上郭氏一起招到了侯夫人内厅。
且说那郭氏自得了曹丕赏赐,十分欣喜,却又忐忑不安,不知前路如何。回到乐坊内,大家早都得了消息,纷纷前来道贺,又争先恐后地来看这玉,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好容易耐到大家散去了,郭氏这才得以歇口气。回想刚才在大堂,因礼仪缘故,并不能抬头直视五官将,只匆匆几瞥,端的是从容稳重,器宇不凡。听他说话亦是温和有礼。暗暗想道:“果然是大家公子,风范不同,岂是这乡间庸夫俗子可比。”心下羡慕不已。又思及此次不知是否有转机,又是期盼,又是紧张,焦灼不安。正走神间,忽听伙伴来说林姑姑叫她们,原来是侯夫人见招。
侯夫人看看眼前这几个人,倒是不错。便道:“现如今有丞相世子驾临本县。丞相府上最爱歌舞,君侯打算趁此机会挑选几个好的送上去,那曹丞相如今被封为魏公,贵不可言,那府里咱们这儿可比不得,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吃穿用度也是在咱们这里不能想的,这挑人自然也苛刻,不出息的可挑不上。这可是难得的机遇,这年轻一辈的,数你们几个拔尖儿,所以先叫你们来问一句,可愿意不愿意。这事儿全凭自愿,我在这里打包票,即使不愿意的,过后也绝不为难你,你林姑姑也在这里听着呢。”
林氏忙应道:“唯。”
“干脆说破一句,”夫人接着道,“倘若你不愿意,硬叫你去了,苦着一张脸,得罪了贵人,我们岂不自讨没趣儿?你们各自回去想一想,如若不愿意,赶紧说一声,好再选别人;倘若愿意的,就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就送你们去驿站,后日就随着五官启程。”
原来那时候,讲究的人家往上送人,可不比送物品,是一定要讲一个你情我愿的,虽然过程未免利诱花言。毕竟送去是为了讨好贵人,倘若被送的不愿意,一是万一惹出点儿事儿来,反得罪了人;二是倒没惹事,偏得了宠,心里不谢你反恨你,不但不为你说话,反想法儿治你,这可更要命。因此这事必须是挑人的和备选的都愿意,一拍即合方好。
夫人说完,暗中留意了一下郭氏的表情,没看出有什么波动,心里就有些犯嘀咕——这郭氏是他们打定主意要送出去的,且不说只她最拿得出手,听君侯的意思,五官明显对她颇为赞赏——夫人便留下林氏,让她们先回去准备。
看看连贴身的丫头也出去了,夫人方才开口说:“五官将方才独赏了郭昭,明显对她赞誉有加,倘若郭昭肯去,方是好的。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