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掐住他下颔的指尖加一分力,“张口。”
男人茫然睁眼。
“齐聿,”穆遥抬手一指托盘里的汤药,“想活命吗?那边的药,都喝完。”
男人眼皮迟缓地眨一下,温顺地张口。
等余效文顺利喂下两大碗汤药时,男人昏一时醒一时不知几个轮回,浑身早被冷汗浸得透了,水淋淋的浑似一尾离了水的鱼,便连枕褥中都透着水气。
穆遥吩咐,“唤人进来伺候,换过被褥。”说着便将怀中人放回榻上。刚要起身,衣襟一紧,已被一只手轻轻挽住。
眼前这只手枯瘦苍白,指甲开裂,深色的血痕斑驳。
穆遥俯身,同男人艰难睁着的一双眼对视,慢慢扯开他的手,命令,“睡觉。”
男人扣在她衣襟的指尖蜷缩一下,是一个在把她往回拉扯的动作。穆遥同他一日较量,渐渐明白越是简单的指令越是有用,便道,“松手。”
男人果然松开手。
穆遥又道,“闭上眼睛。”
男人眼皮下沉。他被困枯井不知多久,伤病交缠,又接连发疯,早已是力倦神疲,眼皮尚未阖紧,人已昏死过去。
余效文吐出一口浊气,“折腾了一日,天都快要黑了,郡主辛苦。”
穆遥后知后觉自己围着一个闻名天下的朝廷叛臣忙和了一整天,一时无语。她也着实渴了,拾起茶杯喝一口,久久问一句,“我看齐聿疯得厉害,依先生所见,是真是假?”
余效文想了一会儿才谨慎道,“应当不是装的——”他指一指榻上昏睡的人,“烧热到了这般田地,若运气不佳,轻则痴傻,重则丧命。崖州王即便装疯求生,怎么也该等热症退尽保住性命再装,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岂非大大不智?”
穆遥看向榻上昏睡的人。男人在汤药的作用下也只获得片刻平静,很快便被高热和疼痛再次捕获。昏迷中面容焦灼,头颅小幅度左右摆动,仿佛想要挣脱什么。
穆遥看一眼便移开,“先生有所不知,齐聿出身贱籍,泥尘里爬出来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拿自己的性命拼前程早已不是一回两回了,一个为了往上爬命都能不要的人,做什么也不奇怪。”
余效文一惊,“久闻崖州王出身淮上名门,十六岁一甲头名状元郎,当年殿试御批的头名,三大世家御前捉婿,都要把自家女儿嫁与齐聿。贱籍二字从何说起?”
“一甲头名,御前捉婿……那是不假。”穆遥冷笑,“至于出身名门——先生几时见过大军惨败之后,为了一己荣华投敌,甘心做丘林清之玩物也不肯自尽殉国的名门之后?”
第5章 北境军 怎么,看上我了?
余效文一听“玩物”二字便满脸通红,结巴道,“我看小齐公子不像那种人,玩物之说……应是传言……信不得……”
穆遥越发冷笑,“最好不要是传言。否则此人也不必再花工夫了。”
余效文正要开口,一直在枕上焦灼辗转的男人忽然上半身抬起,脖颈后仰,拉出一个痛苦的弧度。他紧闭着眼,大张着口,姿态仿佛长声呐喊,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脸颊迅速涨作通红。
两人齐齐色变。余效文一步抢上,扯开衣襟,露出男人惨白的胸脯。双手运针如飞,接连往心口华盖、神藏、天突、膻中入针,又拈起二指,逐一转动银针。
男人神情终于松动,只是呼吸粗重,吐气时胸腹塌陷,肋骨根根突出——
一滴泪从男人紧闭的双目中慢慢渗出,滑过面颊坠在枕上,洇出小小一块深色的水痕。男人眼睫被泪水浸湿,越发黑得发亮,沉甸甸的,仿佛狂暴风雨后一小片虚弱的残蕊。
久久,余效文一根接一根拔针,“这样子只怕是装不出来。”
穆遥不吭声。
余效文收了针站起来,“小齐公子今日着实危急,能不能借活石泉药浴?”
穆遥哪里肯管这些小事,漫不经心应了,“需用什么只管安排便是。北境还许多要紧事需得着落在他身上,务必保住性命。”
余效文一拱手,“郡主放心!”
“何时能醒?”
“这……着实不知。”余效文为难地搓一搓手,“我一定尽力。”
穆遥点头,提起大氅往外走,“先生盯着他,有任何情状速来报我。”一掀帘子抬头便见胡剑雄恭敬等在院子里,冷笑道,“胡总管来了?你不是跑得挺快吗?”
胡剑雄暗道天底下谁不知道齐聿同您穆小郡主的恩怨?傻子才留着当炮灰。口头倒是恭敬,“老奴本打算安排了沈将军要的军需就过来伺候,谁知半中途有信儿来,崔将军派人过来求见郡主……崖州王怎样?可好些了?”
穆遥回头,“崔沪?”
崔将军大名崔沪,出身清河崔氏,皇帝亲封镇北将军。此次北塞一战以北境军为主。北境军由前路军和中路军组成,中路镇北将军崔沪掌军,前路骠骑将军穆遥掌军。从官职上说,崔沪的镇北将军比穆遥的骠骑将军高半级;从实际上说,中路军主力是崔沪的冀北军,前路军主力是穆遥的西北军,两边实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