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溧阳长公主开始说话的时候,她面上的端庄美丽几乎消失殆尽:“他有了妻子与妃妾,便很少再来陪我这个妹妹了,也就只有我成婚的时候才来背一背我、丧夫的时候抱一抱我……后来他做了皇帝,便是连这样的时刻都没有了。”
皇帝的尊贵隔开了他们兄妹的亲密,让她得到了更多的好处,也失去了唯一能拥有的温暖。
“我顺着他的意思嫁给他想要拉拢的臣子,嫁给合适联姻的家族,那些男人一个比一个官高爵显,甚至还让我的小宠们得到金银赏赐,他们都说这是圣人对我的宠爱。”
她顿了顿:“可是他半点也不在乎我养多少个男人,我肆意妄为、让世人谈之嗤鼻,他都没有在意过我一星半点,反而赐给我更多的人,他以为这样我就会开心吗?”
“我顺着他的心意去嫁人、去替他选美貌的女子,做尽一切讨好谄媚的事情,才有那么一点点能接近他的机会。”
溧阳长公主想一想自己的风流与轻佻,那是她最大的保护与倚仗,圣上早便知道自己的妹妹是个不堪的女子,就算天子风流,可对自己的妹妹也生不出那种不堪的想法,他确实是当她作宗室的。
因此圣上只以为她的一些亲近举动是她素日的习惯,才会在说笑的时候失了分寸,从不会想到那处去。
“我吃他喜欢吃的东西,穿他所中意的首饰衣物,喜欢体贴他喜欢的女人,”溧阳长公主抚摸着身上先帝皇后所留下来的祎衣,“见到你第一眼,我便知道他会喜欢,因此才设计留住了你,果然,他来道观的次数就更多了。”
给圣上献美人的人家并不在少数,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因此溧阳长公主所做的这些也没有特别吸引天子,就是玉虚观,圣上半年来上一回两回也是足够彰显对溧阳长公主的荣宠了。
“音音,你可真让我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溧阳长公主略带赞许地看着她那张脸颊,事到如今,她也浑然不在意了:“皇嫂知道吗,圣人第一夜之后曾经也动过放你自由的念头,只是我却说不必,将你留下来了。”
圣上那个时候并不喜欢别人对自己下这种卑鄙下流的药,但是他中了药之后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虽然残存了理智,可还是强幸了郑玉磬。
即便是用了药,她也从来没有见过皇兄那样失了清明与神智,连用膳都是要旁人端进去的,燕好之声很少停过,片刻也舍不得离开郑玉磬。
可是他事后瞧见郑玉磬那满是泪痕的脸,伏在枕上几乎因为过多的欢愉而咬破的唇,也是心痛后悔的。
圣上听她低哑着哀求他放她走,生气归生气,可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哪怕面上不为所动,可是见到溧阳长公主的时候,依旧有些后悔,想要还她自由。
但是她却舍不得郑玉磬这样好的棋子,主动承担了说服这个臣妇的任务,哄着圣上来了一次又一次。
她说圣上是天子,天底下除了您生的和生您的,一切女子都无不可,更何况秦县尉的夫人已经受了恩泽雨露,圣人又舍不得让她喝避子药,万一有了身孕,将来岂能让皇家的血脉流落在外?
这句话将圣上说得动心,但是圣上却不曾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入心。
不过圣上即便是不曾想到这一层上去,但是她也足够满意了,因为郑玉磬留下来,所以圣上几乎一月便要来五六回,从前圣驾冷落的道观如今隔几日便来一次也嫌少,每每郑玉磬若是有些顺从,圣上也总会对她和颜悦色些。
“我只要有一个机会偷偷地看他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溧阳长公主丝毫不觉得愧疚和后悔,只是偶尔会滋生些怒意:“可是每每瞧见他待你与别的女子那样不同,你却总是虚伪逢迎,我便恨不得杀了你!”
她虽然出身高贵,又在幼年有了公主的身份,但是却像是守护珍宝的仆人,只能趁着主人不在意的时候贪婪地看上一眼,获得那一瞬间的窃喜,但是瞧见主人将她所爱惜之物随意丢掷,几乎是恨之入骨。
依照圣上的清明,不会不知道身侧贵妃的小伎俩,但是圣上却被情爱蒙蔽了双眼,这个柔弱美人待他冷淡,圣上便愈发舍不得她,想要将她那份属于旁人的心暖化。
便是他最后一次踏足道观,与她说起的也还是这个心心念念的虚伪女子。
午后的竹影里,贵妃俯身去取秦王抛掷的球,圣上淡淡一笑,言语间却略有感伤:“若是贵妃将来有一日不愿意留下,朕想着便放她和元柏出长安,到封地去吧。”
“朕此生与她恩情浅薄,便是朕做到如今这等地步,也换不来她这般真心实意的笑。”圣上似乎是在同自己的妹妹玩笑:“朕年轻的时候曾见你的宫奴写‘今生看已过,结取来生缘’,你说,若是朕肯放她自由身,音音来生会不会等一等朕,与朕再续前缘?”
人似乎到了将死的时候总是分外通透,他什么都明白,只是从前不愿意明白,却还是包容了她的脾气与心机,将这场戏永远做下去,哪怕有那万分之一真心的可能也好。
皇帝年轻的时候曾有溧阳长公主身边宫人写藏袍诗,其中几行提及“今生看已过,结取来生缘”,诉说自己的情肠苦楚,但是他欣赏那宫人的热烈与大胆,就放她出宫嫁人去了。
如今却觉得,这诗是给他写的。
他和音音最美好的缘分,本该在那匆匆一瞥中结束,却因为他的强求延续了许多年。
那个时候溧阳站在他的身后,距离咫尺,却触不可及,只有听到那首诗的时候,心里微有触动。
他不知道,那首诗是被定了婚约的她写给他这个表哥的,只是年轻时候的她太过怯懦,没有什么权力,不敢告诉他。
到后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死丈夫,对婚姻看得愈发淡薄,就是想告诉皇帝,也再没有合适的机会开口了。
最开始是他沉湎于孝慈皇后早逝的哀痛,后来却是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虚伪且温柔的女子,甘愿沉沦在她的温柔乡里,哪怕爱而不得。
她第一回 真真切切看懂圣上望见郑玉磬的目光是在道观里,那个女子来为了子嗣烧香,皇帝站在大殿神像后面,仿佛是在看大殿一侧的彩绘,实际上是在专注地欣赏比彩绘更吸引人注目的美人。
因为不必如宫宴一般克制,他的眼神几乎不曾从郑玉磬身上离开过。
那样从骨子里涌出来的悸动狂热和肆无忌惮与天子冷峻的仪态并不相符,可是又真真切切地存在,是和看孝慈皇后完全不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