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已经伸向左手的袖中,想是已经在准备待对方发难就立刻掏出自己兵刃来。
店家着急上火,面上强装和缓:“两位客人都要赶路,这苦寒天气谁不心急到家呢,莫要让口舌之争耽搁了行程。”
心中不断盘算着一旦冲突起来今日便要损失多少生意。
果然不出千藏心中所料,这人就是来找茬的,哪肯搭理店家和同伴的说和,不但不避让反而踏前一步,想小弟子走去挖苦:“谁又不知道白峰山上炼出了绿毛妖怪逃了出来,现在到处吃人,说不得就是你们自己放出来的,如此便能到处的收妖赚钱,你们小弟子这应当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别的神社还对这种妖怪没有办法,只有你们白峰山的人来了妖怪自然退散,还说不是你们故意为之?”
小弟子嘴笨,自然是说不过他,便刷然摆开了架势,正当店家要进一步说和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出手了,一把雪亮的钢刀已经递到眼前。
店家欲哭无泪,这光景哪能猜不到这人是故意闹事。
只是他这做小本买卖的,实是惹不起别个,只得慌慌的去拉扯看起来讲道理一些的术士弟子,又被正在气头上的弟子撞在腰上,强劲的势头将他带的一连打了两个滚。
瞧着这客人慌乱跑路,自己本就破旧的小店桌椅纷乱,忍不住流下泪来。
千藏心惊,这白峰山竟然这样缺人,连这等级的小弟子也要放出来。
然而他自己此时也是自身难保,若是让着愣头青弟子认出自己来,窝在墙角哭的人可就是自己了,他掖了掖衣领向门口走去。
“都停住!”门口传来一声爆喝,千藏立即僵直在窗边。
这可真真的是冤家路窄,今日的运气也太差了些。
来人身量高大,也是穿一身白峰山弟子外袍,只是比起衣装破旧的小弟子,还是要整洁很多的,若仔细看来衣着的样式和材质也要更讲究一些,这人看起来算是个头领。
这边正打的兴起,谁也没有理会这个调停。
千藏感觉自己的脚好似生了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这人绕过自己,几部跨了进屋。
这边小弟子不顾呵斥,仍旧与那拿刀的客人缠斗。
只是他毕竟修行日短,仍不是这每日跑路的壮汉的对手,才出手两招便被对方打倒在地。
那壮汉一把推开身后不住劝阻的友人,收起了方才嬉笑的嘴脸,凶狠的神情便从眼里漏出来,像是有什么过节,两下擒住了小弟子的后襟,将他手臂向后弯折,扭出一个极其羞辱的姿态。
看着光景,其余弟子早就蹦起,一拥而上。
十几个十四五岁的青年人活似一群蚂蚱一般轻飘飘扒在一头野猪身上,这壮汉敢向白峰山的人动手,他确实也是手段了得,不顾脖颈上手臂上缠着无数手臂甚至是兵刃,仍旧将小弟子的两手向后反剪,抽出衣袋绑了个结实。
“哎哎,你这是作甚!”友人自是早就明白的祸事闯大了,吓得直往后退,但仍旧不甘心的试图劝说。
大汉终于不耐烦满身爬着的小弟子们,他起身左右一甩,将这些张牙舞爪的稚龄皮猴子俱甩向八方,听着他们爱哎呦呦的抱怨声:“想来你们也真是稚嫩的很,平时在山下走动的少罢,却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我的名头。”
他今日终于出了口气,表演一般将捆的结实的小弟子提起,耍把式似的向四周转了一圈:“今日赢了你们也是没意思,让你们大师傅来与我对峙,我要看看这白峰山——究竟是藏着什么鬼,为什么整日做些邪祟。”
小弟子此时被吊得高,面红耳赤,此时听闻师门被这莽汉羞辱,当即手脚乱踢挣扎起来:“你这无礼的汉子,小爷是不提防着了你的道,若是再不客气——”
壮汉听闻哈哈笑几声:“不客气又如何?”把手去捏这小弟子的脖颈。
不看不知道,只见手里这青年人,脖颈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刺满了各式的符号,歪歪扭扭活似弯曲的水蛭,竟然将他白嫩的脖颈整个包了起来,立刻大气:“这是什么,果然是正事不干,专搞一些歪门邪道。”
小弟子气急,被激得牙关紧咬,口中喃喃。
壮汉看著他这情形,兀自生气:“你这娃娃该不是头被撞到,被我说中竟这样想不开,要打就打,这种时候念什么迷经。”
周遭的小弟子们却与他反应大不相同,全都苍白了一张脸。
有几个胆大些的凑近前去:“这是作甚莫!你莫要想不开,快快停了吧。”却终究是不敢再向前干涉。
小弟子非但不听同伴劝阻,反而大声念咒,将本身含糊不清的咒文念得嗡嗡作响。
他眼睛瞪大盯着扭住胳膊的壮汉,牙根紧咬出血来,顺着牙缝一丝丝流淌至嘴唇,紧接着便是眼眶、鼻孔、耳垂,一滴滴的流了下来。
此时壮汉终于看出问题来,忙松了手劲,然而为时已晚,小弟子软绵绵的滑落地面,没骨头一样跌倒在地,眼仍旧是紧盯着他,要在他头上烧出一个洞来。
“你这后生怎的这么大气性。”壮汉终于有些后悔,此时有心软的小弟子拽他的衣袖企图将他拖走,也不在意:“哎——你们这师门情谊也是单薄,我拜师那阵子,师傅都说要——”
还未待他说完,手中吊着的小弟子终于将脸憋成两个大,好似头脑中有什么东西要撑破这个坚硬的栖息地,身后的弟子们纷纷解下外袍,几个弟子大声喊到快叫师兄过来,壮汉尚不知晓发生什么,便是手中一湿,低头看去竟然满是翠绿色的黏液,从小弟子爆开的头骨中喷溅出来。
这黏液好似有生命一样,粘上他的手背便蛇也似的沿胳膊蹿上他的手肘。
他不禁呀呀叫出声来,然而为时晚矣,黏液爬过的地方,皮肤变得灰黑一片,他两手去搓拭,入手冰凉黏腻,橡胶的手感令他脊背上汗毛倒竖。
“这是什么鬼东西!”壮汉不禁大喊出声。
千藏在一旁看得清楚,这东西果真是从小弟子的口中喷出,它力量极大,几乎是将头骨撑破流出。
待它一整片离开寄生的躯体,小弟子白皙丰盈的身体瞬间变得干蔫成一幅空皮囊,这场面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连连后退。
这可不就是鬼东西嘛。
他退到门口时正遇见几个小弟子拉扯着一个大弟子匆匆进门来,定睛一看,呦,又是熟人。
世界可真是太小了,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将这些碰了面的人一次又一次集结起来。
原来便是他吗?
竟然落魄成这样,一点也没有当年白峰山师门大弟子的排场,竟然沦落到带这些最低级的小弟子出门历练的地步。
千藏看着他疾步奔进屋里,随意将身上披的旧披风一放,熟练的捏出手决,轰的一声便放出一个巨大火球出来。
大弟子操纵着火球灵活的左右冲锋,将蛇立在地上的翠绿黏液逼离了它企图寄生的宿主。
然而这狡猾的未知生物敏捷异常,对于吞食的渴望令它作为低等级生命的天性充分发挥出来,忽然整团未成形的黏液漫天炸开,将大弟子罩头笼下。
身边小弟子们惊呼着,纷纷解开肩上缠着的布巾,露出栖息在肩上的同样翠绿色物事。
与这作恶的未成形物不同,小弟子们肩上的绿色活物却十分听话,好似一个无形多变的手臂,纷纷伸过来为他们的大师兄挡下来这一击。
“都停住——”大弟子暴喝出声,双手交叉握着:“都退出屋子,不许召唤丝萝。”
说着呼的一吹,将手中火球爆出三倍大,奔涌的愤怒火流将无处可逃的绿怪挡住,令它不能接近人。
千藏随着惶恐的小弟子们慢慢撤出小店,看着大弟子火光中的背影,像是估量这些人撤出,火焰终于无所顾忌的燃烧起来,无数火苗从门窗漫了出来,隐约能看见绿色光芒一闪而过。
几个小弟子商量着要进去助拳,却被千藏拦住:“还是不要进去的好,这绿萝实在厉害,你们进去了,你师兄还要操心你们的安全。”
小弟子们一脸不赞同,嘟囔着你又懂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进去。
千藏在门口心惊胆战的等着,屋中打斗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他心中不断盘算这种植物体应当是没有思维的才对,那么对上有丰富对战经验的弟子本应没有丝毫的赢面,可是这光景完全不符合他的推测。
这植物左右包抄,还会挑选最弱的对手来要挟众人,实在是狡猾得很。难不成已经有了思想?
他抬眼看,屋中的火光已经大不如前,隐隐的有被绿光压制的意思,小弟子们又开始商量着进屋。
千藏抬手制止了他们:“我去帮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千藏话音刚落,屋中凭空一亮,一只巨大火龙凭空出现,摇头摆尾的发威,将它闪烁金色光焰的巨口喷出无数火焰来,于是绿色光点忽的隐没在火焰中,消失了。
小弟子们喜出望外,炸锅了似的窜进屋里去。
千藏跟随者他们进去。
屋中狼藉一片,桌椅柜台所有的东西全被破坏粉碎,显得小小的屋里也有些空旷。
大弟子整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手脚摊开躺在屋正中,身边小弟子们叽叽喳喳,试图将他扶起来。
这人想来是用尽了力气,连爬起来都不能,只是抬手止住了仍旧在蹦跳的师弟们:“你们先去住处等我。”
千藏赶紧到处找自己的行李还在不在,可是那单薄的包袱卷被烧了个惨,便听到身后一声:“刚才是你吧。”他头也没回,心说反正这位连爬都爬不起来:“很重要吗?”
“狐妖源千藏。”
千藏感觉自己的狐狸耳朵随着这笃定的称呼猛地竖立,口中不经意答:“认错人了罢。”
大弟子忍耐着巨大疼痛,勉强从地上爬起:“英彦与你在一道吗?”
听听这口气,好似一个尖酸刻薄的婆家人,来教训不懂事的新妇。
千藏想着,脑中已经想好对方一系列的挖苦讽刺的回复,又想这人应当不至于这么无聊,整天探听自己与英彦的踪迹。
不禁酸溜溜,小爷已经被你们英彦少主人甩了很久了,你们这些后知后觉的家伙。
其实你们的少主人也不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哈,这么着急要回去,是差人继承你们满山的丝萝妖怪吗?
大弟子对他奔涌而出的吐槽毫不知情,捂着伤到的胸肺轻轻咳嗽:“今日的事情你也看到了,若不是你出来将木魅赶走,我今日恐怕也要折在这里。”
他抬手抹去嘴边的血沫子:“就不要伪装了罢,你的狐狸臭味冲的我鼻子疼,英彦是如何受得了的。”
千藏惊讶的将能看见的一侧脸转了过来,终于头一次打量这个出言惊人的家伙:“你未免也太自负,你们的少主人现在正在山寨里挖地薯,每日最盼望的就是下工后能跟其他挖地薯的工友喝一些烧酒,已经跟农夫没有什么差别了。”
大弟子听罢呵呵笑了起来:“地薯吗?他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只是小孩子肠胃弱吃完了总要放屁的,大师傅嫌这样不符合神社少主人的气质,便不让他吃了,我看他馋得慌还时不时地偷偷带地薯干给他。”
千藏听罢觉得英彦的高冷人设在他心中进一步坍塌,什么放屁不放屁的,神仙也要放屁吗?
然而说话的人并不准备这么轻轻放过他,将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满脸的风霜笑成干橘皮:“我刚进师门便被派去照顾他,少主人小时候到七岁还尿床,怕大师傅责骂,会光着脊背睡在尿渍上将木床暖干,再起个大早去冲洗,我没少为他善后。其实想来七岁的孩子尿床是很正常的事,只是英彦没办法只是当一个正常孩童。”
“闭嘴吧你。”千藏终于受不了打断他:“这样弯弯绕绕的要说什么?”
大弟子终于停止了轻笑:“只不过是喝个烧酒嘛,他若是过得高兴便好,在哪里都好。”
听听这口气,别不是英彦其实是你的亲生子吧,怪里怪气的母子情。
千藏将眉头皱成了川字:“你的伤还好吧,能走路吗?需要将你的师弟们叫过来吗?”
“你这个狐狸,倒也是有几分本事,竟然能凭空造出这么大的火龙幻像的,我可不记得我在你面前放过火龙。”大弟子脸上一片探索的表情,眼睛犀利如鹰隼,在千藏的脸上扫来扫去,尖锐的目光将他的脸皮刮得直疼。
“瞧你这么臭美的样子,袖子上的火龙是自己绣的吧,你们师门可真是寒酸了,补丁多的要盖过衣料了。”
千藏站起来,抖一抖手中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夹袄,侥幸得是自己的几罐子药膏都还好,只是不知被高温烤过的药膏还会不会有效:“没什么事我便要走了,今日遇见你可真是倒霉。”
“我留你自然是有求于你。”
千藏反击:“你这口气真不像个求人的,别不是要我代替你伺候好你的英彦少主人吧,实话跟你说我们已经闹掰了很久。”
大弟子自说自话:“木魅逃走了,这个你是知道的,我只是在它手下侥幸逃脱,至于它会逃去什么地方会不会很快找到寄生体,继而为祸一方都不可知。”
千藏继续回:“那也与我不相干。”
大弟子继续无视他:“比起人族、妖族而言,植物才是最初世界的霸主。”
他不在意的揩掉脸上的血,伸手从口袋中摸出一只玉石吊坠递了过来。
“?”千藏皱眉向后退了一步,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送人这个,直觉不能接受。
“带给英彦。”
说罢他便慢慢爬起来,勉强扶着墙壁向门口挪去。
千藏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捏一捏手中光滑的石头坠子,想来这种东西应当算是印信了,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得了两个,不禁暗叹这就是因缘际会吧。
门外小弟子们看见自己的师兄出的门来,便嗡嗡吵着来搀扶他,又被积威甚重的师兄一挥手赶走。
自己的行程又要变了,方才那人说的什么世界的霸主——好像有些忘了。
只记得自己问:“若是你不愿意参与这些事情,以你的本事何不隐遁,谁又能把你挖出来不是。”
大弟子声音喑哑,半点没有了修行人的出尘,反而有一些行将就木的苍老:“你可真是个天真的狐狸,我师门已沦陷,我如何能独善其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