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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太子入主东宫,这一个年过得格外热闹。宫里大大小小的嫔妃都喜欢太子妃娘娘,傅白蔹便每日陪着她们一起打骨牌。
正月初三,傅白蔹正在丽昭仪宫里小坐,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丽昭仪使了个眼色,宫女忙出去打听,片刻后她急匆匆地跑回来:“娘娘,不好了,宫里走水了!”
丽昭仪皱眉:“哪个宫里走水了?”
“关,关雎宫!”
傅白蔹连忙站起来,拢雾帮她披上斗篷。丽昭仪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皇上……皇上!”
傅白蔹一惊,转过头盯着丽昭仪宫里的大宫女。大宫女忙道:“正月初三是皇上同简皇贵妃娘娘初次相遇的日子。因此每年正月初三,皇上都会去关雎宫陪简皇贵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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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
昭明帝屏退众人,独自踏进关雎宫正殿。简皇贵妃穿着红色的烟纱散花裙,梳着百合髻。昭明帝笑:“请问小姐仙居何处?我派人送你回府。”
醉仙楼。
当朝四皇子瞧着崴了脚坐在地上的红衣姑娘:“请问小姐仙居何处?我派人送你回府。”
薛妩无语道:“公子,您就不能扶我一下吗?”
四皇子忍着笑摇头。
薛妩气不打一处来:“这位公子,我朝风气开放,您就算扶我一下又如何呢?我也不会赖上您,然后嫁给您。”
四皇子将她从地上拉起,眸子亮晶晶的:“那可不一定。”
薛妩气极,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白瞎了这般好的样貌。她恶狠狠地将眼前的人骂了一顿,扶着楼梯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正月初六,京郊鸿天寺。
薛妩郑而重之地将红豆手钏缠绕在红笺上,使力一抛。然而挂着红色流苏的红笺并未如她所愿挂到树枝上,而是从另一头掉下去了。
“我的力气已经这般大了?”
薛妩嘴里嘀咕着,慢悠悠地绕步到这颗存在了千年的姻缘树另一头。
她低着头仔细搜寻:“咦,掉到哪里去了?”
“请问小姐是在寻找此物吗?”
薛妩抬头,面前一只很好看的手里正拿着她的红笺。
“多谢公子——怎么又是你?”
四皇子无辜地眨眼:“在下怎么了?若不是在下接住了你这红笺,它可要落在地上沾染灰尘了。”
薛妩突然怔住。
昨日她挑灯夜读书坊新出的话本,那话本中的狐妖与书生便是在月老庙的姻缘树下相遇的。那貌美的狐妖在极寒之地待了千年,本已修成正果,却因渴求人间情爱入了红尘。
薛妩瞧了一眼面前人俊美的容颜,偷偷红了脸。
……
简皇贵妃怔然道:“那便是我们的初遇了。”
昭明帝瞧着她同当年一模一样的装扮:“妩儿一如从前,分毫未变。”
简皇贵妃摇摇头,饮了一口酒:“那时臣妾并不知你是当朝四皇子,天家贵胄,如今想来,我们的身份的确天差地别。”
昭明帝执起酒壶,简皇贵妃按住他的手:“不许喝。”
昭明帝无奈:“天差地别又如何?莫说朕当年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即便朕如今贵为天子,你还不是一样娇蛮霸道?”
简皇贵妃喃喃道:“娇蛮霸道……”
“可是明明是臣妾先遇到你的,这皇后之位也该是臣妾的,臣妾好不甘心啊!”
昭明帝失笑:“这种话你每月都要同朕讲一遍。”
简皇贵妃将酒壶摔在地上,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都是臣妾做的。”
昭明帝何等聪明,他闭了闭眼,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为什么?”
简皇贵妃声音颤抖:“事已至此,问这些还有什么用?”
昭明帝瞧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倏然低头看地上的酒壶:“你喝了毒酒?来人,快来人!”
他抱起简皇贵妃急匆匆地往外跑。简皇贵妃拉住他:“皇上,已经迟了。求求你,陪臣妾最后一刻吧。”
一滴泪砸在简皇贵妃的脸上,她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昭明帝的胸膛:“皇上的心,最后……最后一次为臣妾跳动了。”
昭明帝哑着嗓子:“朕永远为你心动。”
简皇贵妃扯出一个笑:“父亲……曾经教导我:人生辽远,别总……总活在爱恨里。可惜……可惜我不配拥有这么好的父亲。”
五脏六腑已经痛到麻木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有水滴不停地砸在自己脸上:“我……我一介罪人……无法跟你……跟你死同穴了……我……”
她最终没有说完这句话。
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
昭明帝站直身体,一步一步挪到关雎宫正殿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唤来暗卫。
“你把这封信交给太子。”
暗卫从六岁起便跟着昭明帝了,他既是昭明帝的刀剑,也是昭明帝的手足。
暗卫眼中盈满泪水,跪在地上疯了似的磕头。昭明帝摸了摸他的头:“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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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四起,昭明帝将简皇贵妃抱在怀里,握着她的手:“生同衾,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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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昭明帝驾崩。
第34章 调包计
国不可一日无君。
宗政泓强撑着在灵前即位,回去便晕倒了。傅白蔹忙着照顾他,拢雾突然走进来:“小姐,景王殿下派人送来一封信。”
傅白蔹小心翼翼地沾湿宗政泓因水米未进而干裂的唇,转身接过信封打开。拢雾站在一旁,见自家小姐的脸色大变。
傅白蔹抖着手,不可置信道:“简皇贵妃……简皇贵妃竟是辅国公的亲生女儿!”
拢雾惊得跌坐在地上:“那,那先皇后娘娘……”
“母后才是真正的薛府小姐!”
多年以前,顺天府丞宣源与钦天监监副狼狈为奸。钦天监监副推算出京城儒商薛老爷将得一女,且此女有凤命,宣源便趁着薛老爷离京办事之际,设计薛夫人早产,又将宣府妾室生下来的女儿同薛夫人生的女儿调了包。
还将薛夫人灭口。
薛家小姐入宣府,被起名为宣沁;而薛老爷回京后,得知了自己夫人难产而死的消息,抱着他来之不易的女儿大哭一场,珍而重之地为女儿起名为薛妩。
多年以后,钦天监监正推算出顺天府丞的小姐于皇家有益,当时的皇上便命四皇子娶了顺天府丞的小姐宣沁为正妃。
四皇子又在太极殿跪了三日,终于求得一道圣旨纳薛家小姐薛妩为侧妃。
四皇子即位后,立正妃宣沁为皇后,小小的顺天府丞宣源一跃成为留乡侯。皇后崩逝,昭明帝愧疚不已,又将留乡侯升爵为辅国公。
……
傅白蔹眼泪不停地流,为宗政泓痛心,也为先皇后痛心。
怪不得先皇后娘娘身体总是不好,没想到是早产的原因。
如此一来,辅国公府对宗政泓的疏远,宣玉华对宗政泓的厌恶,都有解释了。
拢雾脸色惨白道:“之前在仙州,紫枫曾说过,宣小姐有点像简皇贵妃娘娘。”
不,不止如此,傅白蔹定了定神,仔细回忆她被钦定为曜王妃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最初,简皇贵妃不同意宣玉华为景王妃,所有人都觉得简皇贵妃是因着先皇后的原因,才讨厌宣家。却没想到……
去年六月,永宁公主在陌园设宴。阿锦与宣玉华穿了样式相同的裙子,那时阿锦说了什么?
阿锦说:宣玉华的样貌堪堪算得上俏丽,都说女肖其姑,宣玉华怎么一点也不像先皇后娘娘呢?
红叶绿花也曾说过,宣小姐同景王殿下很有夫妻相。如今想来,宣玉华样貌的确同简皇贵妃有三分相似,只是简皇贵妃更明媚艳丽。
傅白蔹擦干眼泪俯下身,在宗政泓干涸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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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府。
宗政逸苍白着脸躺在床上,眼泪都流干了。母妃经常同他说,他的外祖父有多么多么温和儒雅。
他又想起母妃曾经说过:她不配拥有如此好的父亲。
宗政逸咬牙,强撑着坐起来。侍从忙扶住他:“殿下!”
宗政逸红着眼睛:“我要进宫求见皇兄,求他将宣府那群卖女求荣的狗东西都下狱!”
侍从跪在地上磕头:“殿下,可宣府是您的外家,您一定会被牵连的!”
宗政逸气得头晕,眼前一片模糊:“这亲戚我死也不认!就算我被皇兄砍了头我也无怨!”
母妃在信里告诉他,她曾经遭到两次暗杀,若不是林相告知了她真相,她永远都不会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世,也永远不会知晓她的亲生父亲曾两次派人暗杀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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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殿,昏迷了半日的宗政泓从梦中醒来,心慌意乱地摸向旁边:“卿卿,卿卿呢?”
傅白蔹忙凑过去,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宗政泓摸了摸她的脸,汲取着温度:“我睡迷糊了,还以为你也离我而去了。”
傅白蔹竭力忍住眼泪,柔声道:“皇上,你听我说。虽然父皇离咱们而去了,但你又找到了一位至亲。”
她将信递给宗政泓,依偎进宗政泓怀里,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
宗政泓平静地看完信:“好,好得很。”
傅白蔹知晓他,他此时已然是怒极了。傅白蔹接过信放在一边,刚想哄着他用些小食,便有人通报说景王殿下求见。
宗政泓静默片刻,沉声道:“让他进来。”
宗政逸白着脸,眼中带着许多血丝,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他跪在地上:“叩见皇上。”
宗政泓没有看他:“你来做什么?”
“臣……”宗政逸犹豫了一下,没有自称“臣弟”,“臣请求皇上彻查宣府!”
宗政泓放缓声音:“你先回去吧。”
傅白蔹瞧着跪在地上的宗政逸,想起去年宗政泓去濮州调查渡厄教之事,宗政逸日日带人来曜王府保护王府的安全。她不忍心道:“来人,好生送三皇弟回府。”
宗政泓看着宗政逸走出大殿,揉揉眉心:“我并非因宣家迁怒于他,我母后也不是薛妩害死的,只是……”
傅白蔹走过去替他按揉:“我知,你是担心我中毒一事是简皇贵妃做的。”
据宗政逸信里所述,五年前,右相林远吉告知简皇贵妃真相,简皇贵妃便同意与他合作。一是出于感激,二……大概她对昭明帝又爱又恨吧。
傅白蔹思索道:“简皇贵妃未必如此手眼通天,能将手伸出宫,伸进曜王府。”
“况且当时咱们府上的侍女粉竹指认崔府管事,那崔府管事不也已经交代了他是右相安在崔府的眼线吗?”
宗政泓叹口气。
傅白蔹道:“你若是不放心,让他们将死牢里那些人重新审一遍就是了。”
索性登基大典定在二十七日后,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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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帝崩逝后,丽昭仪便一病不起。到第十七日的时候,丽昭仪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傅白蔹收到消息,匆匆赶到翠微宫。丽昭仪面色枯黄,身体消瘦,堪堪吊着一口气,她抓着傅白蔹的手:“永宁……永宁和驸马日子过得很好,若是日后她……”
傅白蔹点头承诺:“您放心,我会照顾皇姐的。”
丽昭仪放下心,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半截红烛,嘴角带着笑意:“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
傅白蔹背过身,擦了擦眼角的泪。
回到九华殿,宗政泓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丽昭仪……”
傅白蔹点点头,宗政泓叹口气,他近日以来叹气的次数格外多。见傅白蔹又要落泪,宗政泓忙拿出卷宗:“你瞧,这是那些人的供词。”
傅白蔹接过去,翻看了起来。
宗政泓细细观察着她的面色:“果然,宫外之事都是林远吉做的。”
傅白蔹长舒一口气:“如此我便放心了,总不好坏了你们的兄弟情谊。”
宗政泓无奈道:“我又不会不要他这个弟弟,我只是怕你难过。”
“我怎么了?”
傅白蔹一脸莫名。
“林锦是你闺中密友,林远吉这个老东西还给你下毒……”宗政泓说到一半,叹口气:“罢了,是我魔怔了。”
傅白蔹替他脱下外袍:“近日你心力交瘁,十日后还有登基大典,可得顾着点儿身子。”
两人一齐躺在床上,宗政泓累极,很快便睡着了,傅白蔹却怎么也睡不着。
简皇贵妃之事该如何解决呢?若将这出调包计公之于众,简皇贵妃与景王势必会受到世人的口诛笔伐。她与宗政泓知晓简皇贵妃被生父遗弃甚至暗杀的无辜,可是百姓呢?
之前得知真相,宗政泓偷偷派了暗卫去薛府照看外祖父。外祖父听说简皇贵妃薨逝,伤心过度已经病倒了。
他只有一个女儿,自小娇养着长大,他能接受得了自己养大的女儿已经故去了,却还要被百姓指指点点吗?
可是若不公布真相,悄无声息地让辅国公病故自是不难,然而就算辅国公病故了,他也永远顶着先皇后生亲,当朝皇帝外祖父的名号。
他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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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想到次日宗政逸带着薛老爷进宫了。
宗政泓见到薛老爷,还未开口,眼眶就红了,薛老爷搂着他的亲外孙,也是老泪纵横。
宗政逸躲在一旁擦了擦眼睛,他失去了父皇,失去了母妃,如今连外祖父也失去了。
宗政泓将他拉过来:“你也过来劝慰一下外祖父。”
宗政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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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前五日,辅国公府众人全数下狱,一桩多年前的惊天大案被揭开。
四十年前,京城儒商薛老爷的夫人身怀六甲。钦天监监副推算出薛夫人肚子里的女儿有凤命,便与辅国公,即当年的顺天府丞互相勾结,趁着薛老爷离京办事之际,残忍地去母留子,又抱来一户农家刚出生的女婴,充作薛夫人诞下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