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的女子,如若当真厌烦谁,又怎会在经年离合聚散里存下这么多的藕断丝连?秋瓷宝瓶那么易碎,若当真无一丝挂念,她又凭什么要为了他好好保管了这么多年?
曩昔游宴之好如旧,他并不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那一个……
“沐吟,说实话,方才我起过杀心的。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住;想杀什么人,也没人拦得住——可我知道你会难过,我生怕你难过!时过境迁,往事湮灭,知道我还活着,多少人龟缩不前、装聋作哑,可你偏偏找了来。先前我以为,你是为了妹妹,就跟那些人一样,为了正道所谓虚名,不能容许一个羽将的后代做赤羽营的杀手。我也曾想以此为柄,让你遭受折磨,以惩沐家和羽将对我和母亲的亏欠。可你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是个自私刚愎的人,相反,你对我的体谅和纵容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没有人会不希望这辈子能有个知情知趣的贴心人一起共度余生,我一次又一次拒你于千里之外,是因为你实在太好,我本能地担心迟早有一天会无法挽回地坠入对你的眷恋。现在,这种担心应验了——我心里的恨抗拒不了你的磊落和痴心。可是,我又怎么能爱上你呢!你是那些害了猎游城、害了我母亲的人的主子,是我恨绝了的人的儿子!我为了活着,抛弃了家族责任,罔顾了一切道义、规矩、伦常,已是一生尽毁,不容于世,若再为了你而放纵自己的感情,来日九泉之下,我如何面对母亲?如何面对猎游城万千亡灵?!
第6章 、北上风波(三)
“沐吟,人这种东西,有的时候并不理智,有些时候并不会喜欢悦人的东西更胜于不悦的东西。这世上只有一部分人心智正常,喜欢快乐、美好的东西和幸福、悠长的时日;希望一生行善,活到耄耋之年而寿终正寝;希望建得广厦万千,过身之后仍能大庇天下寒士。可另有一半的人,精神病入膏肓,几近失常。他们偏好伤人的、丑陋的东西,喜好给他人带来痛苦和折磨;希望自己横死暴毙,也见不得别人长命无忧;总在找机会烧毁能令人安居的屋舍,希望焦土之上除了烟熏火燎后的一片黄沙,一无所存。
“沐吟,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不得不在两难中做决定的时刻,你不能贪心地两个都想要——你只能取舍。有的东西,丢掉了还能找回来,可有些东西你一旦放弃,就再也不属于自己!”
“馨儿!——”沐吟强撑着神,涔涔的冷汗浸得他几乎无法思考,眼前也是模模糊糊。他摸索着握住她的手,腾不出心力想什么新鲜的辞藻,只是拼命地摇着头,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念叨,“不准走,不准走……”
不准?从沐家到青崖,从猎游城到百里城,从落梅到水鹭乡,从太平庄到扶离村……她要走要留,何时轮到他说不准?!
若依不再理会,话锋一转,向着燕云道:“姨母,先前口出狂言是依儿不对。有件事,到底想求您答应——”
这一声称呼,多年未曾听过了。燕云半是埋怨半怜爱地叹:“你这孩子啊,本事忒大——宁求死,不求人。嘴上说‘求’我,不过一声客气罢了。”
若依浅笑一下,深深地看着沐吟,轻声道:“他这个人,顶不会照顾自己,旧病新伤从没断过,多亏药阁倾囊襄助才有惊无险地活蹦乱跳到如今。如今因落梅城污蔑,药阁与他恐生了嫌隙。不过,百里城有位蝉语大夫,虽是女子,但医术毒理俱是精湛,仁心剑胆,但有所求,必会相救。只是,此人本名云容,我知姨母与云家有些恩怨,故需得提前说清才好。”
她的语调轻轻缓缓,提起他,仍带着许多绵延不绝的温存惦念。
“孰重孰轻,我自然明白。”燕云点点头,“只要她不动歪心,我与云家的恩怨便不会落在她的身上。”
“姨母雅量,是我想多了。”若依无声地笑着,道,“沐吟,放手吧。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咱们之间没什么遗憾——你我互不亏欠,死生两忘未尝不是幸事一桩。”
“不行,不行!”他哪里会肯?这一身伤病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攥着她的腕,扯也扯不出来,生疼。两个人在尘埃里狼狈地揪扯着,好好的阳光被挣成一地碎屑。“馨儿,你已经爱上我了,你爱上我了!太平庄,观音庙里——”
“我说过的话,我会记得——你若死了,我给你殉葬便是。”
沐吟却凄楚地一笑:“在那庙里,我也发过一个愿——若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有一天也能喜欢了我,那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放手。我不要我喜欢的女孩子说什么殉葬,只要这天下太平,我宁肯她忘了我,好好地长命百岁。岳家这么大,就算在一个屋檐下,我也可以不见你、不找你,我做得到。所以你……呃——你……不准走,嗯……不、准、走……”
“沐吟,不要看轻我。是你说的,人要随心意而活——委曲求全从来就不是我的样子。我不怕孤孤单单地活,也不怕孤孤单单地死。但是我没有想到,我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你,你却完全罔顾我的心意,私自发下方才那誓愿——沐吟,你是不是以为得到我就不需要再尊重我了?!”
“馨儿,我没有!我……我错了,我错了!呃……你不要走,不要、呃……”他拼命压着翻涌的气血,忍着令人颤抖的疼痛,尽力吞咽着所有将欲溢口而出的□□——若是让她觉得他又在卖惨,肯定会更生气吧?
“沐吟啊,你知不知道?你发下那样的誓愿,就意味着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人放弃我了、不要我了!若是连你都放弃我,茫茫世间,就再没有人肯记挂我了!于我而言,这才是最可怖、最残忍的事!”
沐吟这才意识到,他这么做令她多伤心!她最不能接受的便是离别,他怎么就忘了呢?
若依夺过秋霜剑,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开,没有再看他一眼。
“馨……儿,呃——!”
“吟儿!”
沐吟跟着那渐行渐远的模糊影子,跌跌撞撞挪了几步,却忽然整个人平衡尽失,直直向地面栽去。好在楚介璋反应快,手忙脚乱地从下面去捞,险险托住了他的头——想过他会留人,却没想到会这么死心眼——人都走得看不见了,却还咬着牙,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馨儿……不能走,不……呃——!”沐吟忍了又忍,终究压不住血气,赶忙将楚介璋推到一边,努力偏过头去——
鲜血如同雾气喷吐,溅在尘沙里分外骇人。
明明差一点就能牵住她的衣角,可惜,还是抓了个空……
“吟儿!你——”
烈毒千机,自制成之日起,首用于赤羽逼供便因其惨无人道而扬名天下,成为这世上摆布人心最好的东西。谢慕云说过,千机之毒无法根除,但行过归元之术,沐吟的筋脉已然重塑,只要平心静气,稍加注意,便可无恙。可是,他明明知道身上余毒未尽,却丝毫不肯克制心绪,动心焚内,致使千机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