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霞时分,一家三口御剑出了长明岛,到了太湖的月亮湾码头。
无数船只缓缓停泊靠岸,渔民纷纷收网捞鱼,鱼篓里各式各样的鱼儿,当得那一句名号,太湖三白天下鲜,引得男女老少纷纷围观。
码头边的卖糖人卖面具的小贩似乎也不甘示弱,拼命吆喝着,吸引客源。街上腾腾热气弥散开来,映出行人一张张言笑晏晏的脸。
灯火阑珊处,东方念自觉地给父母腾地,蹦蹦跳跳地走在前方,左顾右盼,对太湖摊贩上的许多新奇事物都十分欢喜好奇,碰到喜欢的东西,偶尔还跟摊贩讨教还价起来。
“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吧。”齐晚寐挑眉看向东方衡。
目光一顿,东方衡被拉回了十年前的岁月里。
那一年他的生辰,齐晚寐曾送他一幅画卷,与眼前的景色一般无二,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人间烟火。
“这样,等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画上这些美景如何?”
一字一句,墨梅小筑里,齐晚寐当年说得不怎么郑重,就像是只小狐狸会哄人的话语。
东方衡觉得当不得真,没想到,十年后,她还记得。
“你是不是觉得,我早就忘了?”
“······”
齐晚寐眼中璀璨:“我不仅让你看,走,太湖还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话语未落,东方衡手腕一紧,就被心甘情愿地拉走了。
说着,齐晚寐便拉着东方衡开始沿街尝着各式各样的小吃,辣的,甜的,酸的,甚至是苦的,一个不落。
灯火阑珊处,端正清雅的少衡君难得像个小孩子,露出了一星半点扭曲的表情,被齐晚寐嘲笑到不行。
碰上抠门骗钱的小摊贩,爱钱省钱小能手齐晚寐也会买货嫌货,和老板吵吵几句。
什么你这人就不厚道了,这衣服不好看,顶多一两。
什么这串鱼丸人家只卖三钱银子,你五钱,你干脆去抢好了。
什么老板我买了这么多,你赠送我一个小糖人怎么样,出门靠朋友和气生财。
鬼话人话她都是说得出口,东方衡就在一旁看着她诡诈狡猾的模样,冷峻的嘴角微弯。
长在孤高冷寒的香雪海的东方衡,就这样浸在人间烟火里,品尝着人间美味,这一刻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不知道为何,许是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圆满,一阵刺痛自天灵盖上划过,东方衡似乎看到了什么,画面却一闪即逝,使得他顿住了脚步。
齐晚寐一凛,她扶着东方衡坐在小摊贩桌边上:“怎么了?”
“无事。”东方衡不以为意。
齐晚寐调笑道:“我们家少衡君这么快就累了?这体力不行啊。”
“胡言。”东方衡斟了一口茶,递给齐晚寐。
齐晚寐嘴角一勾。
“两位小友?”一个声音身后传来,齐晚寐和东方衡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贴着两撇小胡子的神棍站在两人身后。
这人看样子只有二十出头,却非要装着快要两眼一瞪的老头子,他拄着一个半仙的旗帜,笑眯眯地打量着两人。
齐晚寐见多了这种江湖神棍,没等他开口,便懒懒道:“我印堂不发黑,脑袋清醒,家中无事,已有相公,女儿康健,不买药,不嗑丹,不驱邪,谢谢。”
“道友,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俩与我有缘啊。”神棍自来熟地坐了下来,热情道,“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相逢总在需要时啊。”
这一听就是来骗钱的口头禅,齐晚寐道:“是吗?那你倒是说说。”她下颌一抬,看向东方衡,“我两啥关系呀?”
老神棍拂过他的小胡子,掐指一算,神神叨叨道:“你两乃九世情侣啊,相配至极啊。”
齐晚寐狐疑道:“老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可惜啊,相生相克啊。”神棍叹息,神色复杂。
齐晚寐假笑一声:“我谢谢你啊。我们不克,我们好得很。”
东方衡道:“老先生,你是否有话要告诫我们?”
老神棍眯着眼睛,神神叨叨道:“一切皆有缘法,缘法之中皆有劫数,唯有情坚,方可渡劫啊。”
东方衡手指一蜷,齐晚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僵了僵,一把推开老神棍:“起开,起来,东方衡,你别听他胡说。我们哪有劫数。”
“不信便罢了,老朽去也。”说着,人便大摇大摆地混入了人群中。
“别让他扫了我们的兴致。”齐晚寐抿了一口茶水,“看。”
东方衡顺着齐晚寐的视线微微仰头。
十里霞光染红了整个天幕,像是一抹罩在人间烟火上的薄雾。
齐晚寐惬意道:“少衡君,告诉你个秘密。”
“嗯?”
“我出生在晚霞时分,我阿娘说,那是昼夜交替的时候,能看到天空最美的时刻,那是很幸运的。”
“倦鸟回巢,行人晚归,人间烟火,好梦将至。”
齐晚寐以手支着下颌,笑吟吟道:“没想到,我们家少衡君还会诗呢?看来是很喜欢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调笑,东方衡轻咳一声,正色道:“休要胡言。”
齐晚寐更得意了,吸了一口气。
“你觉不觉得,吹吹风,赏赏晚霞,身边还有个人陪着,吵着,就很圆满。”
“嗯。”东方衡毫不犹豫地回应着。
齐晚寐垂眸看了一眼东方衡。他惬意地闭着眼,享受这美好的一刻,似乎比齐晚寐更珍视这一切。
“可惜,晚霞再好,”齐晚寐嘴角的弧度渐渐凝住,像是即将要失去什么似的,眼神眷恋在东方衡脸上,声音很低,“都敌不过,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因为有一件事情,时至今日,齐晚寐都没有告诉东方衡。
第67章 欢愉
两天前。
齐晚寐自往昔的记忆醒来时,幕后老鬼曾将她拉入黑暗。
黑暗中,老鬼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你好像忘了一些东西呀,孩子。是不是我对你稍微客气一点,你便忘了,谁才是可以主宰一切的人了?”老鬼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爱人爱得快活,可还记得生死未卜的晚玉?”
从未忘却,她重生后,便一直都想找到他,也知道他定在老鬼手中,之前以为交易达成便可获知他的下落,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局罢了。
齐晚寐心头一紧,喊道:“你把他藏哪了?!!快说!!”
她如此焦灼,可老鬼却慢悠悠地讲述着:“晚玉并非凡者,乃半仙之人,这你应能察觉得到,当年他被万剑穿心,魂魄几乎全碎,可他却拼尽力气,也要留一魂附在你身上。”
一字字砸得齐晚寐瞪大了眼:“你是说他一直都在我身上?!”
“你这么聪明,猜不到什么可以保存魂灵吗?”
齐晚寐头皮顿麻,艰难地垂下眼眸,胸膛处的魅骨蠢蠢欲出,那一层上古陨印里,竟浮现出一颗圆形光晕,正是晚玉的一魂。
原来兜兜转转,寻了这么久,晚玉竟是一直在她的魅骨之上。
魅骨当年不仅存了齐晚寐的魂灵,也保了晚玉的。
齐晚寐捂住胸口,震惊看着萦绕在魅骨之上的魂魄:“不对!这只有半魂!”
为什么现在才知道!才能看到!
“因为还有半魂在我的手上。”老鬼道。
黑雾弥漫下,那半缕魂魄浮现而出。
长身玉立,白衣飘然,红绫缚眼,莞尔温柔。
正是晚玉!
“你!”齐晚寐目眦欲裂,切齿地恨道,“是你碎了他的魂魄?!”
“你可别冤枉我,魅骨原本只能容下宿主灵魂的,可他这一魂痴念过重,附在魅骨之上,守着你,就连魅骨也驱散不开。就算我极力抽出,也只能抽了半魂出来。我何尝不想要一个全魂?”
齐晚寐怒气未消:“到今日,我才能看到他,是否与魅骨,与你有关?!”
“没错。因此半魂随魅骨而生,在魅骨尚未复苏前,无一人察觉,如今日月星三灵俱全,魅骨力量也在逐渐恢复,你自然就能看见他那半魂。”老鬼怜悯道:“不入轮回,痴缠永生,真的好生令人感动啊!可惜,你总是这样,想留的人,一个,也留不住。”
老鬼说的确没错。
昔年,晚玉肉身被万剑穿心,她救不了。
今朝,晚玉的魂魄被碎裂为二,她也救不了。
从来,她想留住的人,一个也留不住!
难怪,她在生死关头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总能听见晚玉的声音,却无法看到他的身影!
因为这半魂的灵力实在是太孱弱了,甚至都不能幻化成形。
曾经,她以为那声音是幻觉,不是的!从来不是!
从前世到今生。
晚玉一直都是在的······
一直都守在她身边······
从未离开过!
泪水夺眶而出,齐晚寐瘫倒在地:“晚玉······”
“孩子,你这是图什么?”老鬼上扬的语调携着一点感慨,“你自负聪明,重新布下上古陨印,阻止魅骨复苏,却是没想到,如果你不解开全部封印,晚玉将永困其中,你难道忍心?他可是守了你两辈子啊。”
“······”一股苦涩堵住了喉咙,齐晚寐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鬼道:“我也是心疼你,从某个层面来说,我和你都一样。有着共同的敌人,是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齐晚寐敛去脸上的泪水,齿尖狠狠挤出一个轻声:“滚。”
老鬼并不在意,宽宏大量道:“这样,都体面一些。我给你两天的时间,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这是我给你的恩赐。”
齐晚寐问道:“两天之后?”
“两天后,你来箬水之滨,我把剩余半魂给你,你解开魅骨陨印,将晚玉的一魂凑齐。接下来,你抽魂入木复活人的事情就不用我来教你了。”
“那我倒是该感谢你了?”齐晚寐冷笑一声。
“是的。”老鬼理所应当道。
齐晚寐咬牙,强撑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此刻不能示弱。
老鬼定另有阴谋。
“你费尽心思想设下这个局,集齐三灵,无非就是要魅骨复苏,逼迫我解开封印魅骨的陨印,到是我便会沦为嗜杀邪魔!你想我疯,究竟是想利用我做什么?”
“杀人呀,这世间这么肮脏,多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老鬼语气轻松,似乎本该如此,早该如此,“我要这些个魑魅魍魉都烟消云散!这世间早就该清一清了,我要该死的死掉,该回来的回来!”
“想让我帮你灭世,绝无可能!”
“你没得选择,你忘了晚玉了?”
“······”
“两天之后,咱们箬水之滨上见。我的故事,你想听,咱们慢慢聊。不见不散!”
当时,她真真切切明白了什么叫做命运无常。
她以为暗中施下陨印,就算魅骨复苏,也可以反客为主,挣脱老鬼的桎梏,摆脱局中棋子的命运,可老鬼的话却将她所有的隐忍与计谋全都砸了个粉碎。
“快来啊,新鲜的包子,凉皮,水饺,好吃不粘口。”大街上,小摊贩的吆喝声掐断了所有残酷的回忆,也掐断了所有的美好。
漫天晚霞之下,齐晚寐通红的眼锁在东方衡一张冷峻的脸上。
此刻的东方衡正闭着眼睛,嘴角微弯,沉浸在这人间烟火中,身上披着晚霞一层余晖。
一点都不似昔年持剑傲然立于香雪海高堂之上的神族后裔,那个肃正严明的道门执法之人!
他不再是冰冷绝情,他也是会笑的。
多美好啊。
可她只能看这最后一个晚上了。
老鬼非人非魔,强悍的灵力甚至连她都不足以匹敌。
此去箬水之滨救晚玉,定然要解开魅骨陨印,到时九死一生,疯癫成魔,沦为灭世之刀,她不知能否归来,甚至不知她还能否是今日的自己。
还剩一个晚上。
属于他们的时间,就仅仅只剩下一个晚上。
她怎么忍心将此事告知于东方衡,打破他心中的渴念,让他此刻的笑容消失殆尽。
走之前,她总要留给他些什么的。
“少衡君,”齐晚寐敛起痛色,笑吟吟道:“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
“嗯。”东方衡微扬下颌,沉浸在晚霞清风中,未曾睁开眼睛,“你说。”
齐晚寐微挑眉目,有所“图谋”地问道:“是谁带你来这的?”
“你。”
“现在谁坐在你身边?”
“你。”
齐晚寐以手抵住下颌,微微挪进距离:“你最喜欢谁?”
“你。”几乎是没有思考,便顺势回答的话语,倏地令东方衡意识到了什么,他脸颊一红,睁开眼眸。正好对上面前齐晚寐那一双璀璨灼热的双眼。
东方衡顿住了。
“这个答案我最满意。”齐晚寐得意地挑眉,眼眸里全是撩拨的玩味。
东方衡没有否认,明眸里泛起一阵涟漪,躲开齐晚寐的视线。
因为那眼神实在是太炽热了!
“你不认啊?”
“没有。”火红的晚霞衬得东方衡一张冷峻的脸竟有了几分红润,他真诚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