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菜和眉寿酒上齐,素秋暗暗挥了挥手,示意屿月岁微两婢女去布菜。然后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一轮圆月溶溶,高挂夜穹。
“中秋佳节,对月酌酒,别有一番意趣呢。”素秋笑讲。
老太太闻声笑了,淡淡颔首,“亏得是汐儿这间雅间选得好。”
“用膳罢,用膳罢。”她起筷去夹旋鲊。
陆雨昭审时度势,心道之前惹了老太太不快,得装乖收敛一点。
正默默观望,顾昀给她夹了满满一碗菜。
“欸够了,够了。”陆雨昭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喊住他。
“吃吧,不用管那么多。”顾昀说。
被猜中心中所想,陆雨昭面窘,咬着筷子含糊“唔”了声。
既然顾昀都这么说了,陆雨昭真就不管其他了,少说多吃,闷头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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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樊楼的菜品都是一绝。
比如陆雨昭现在正就饭吃的旋鲊,怎么形容这味道呢?重新取个名字,应当叫五香腌羊肉。
将将汆熟断生的羊肉,用茴香、莳萝、花椒、草果、砂仁等香辛料腌制,又加盐和醋揉搓,使羊肉片爽麻香辛,微微辣微微酸,十足刺激味蕾,十足的下饭。
“宫里也爱吃旋鲊,五味香辛,不掩本味,反而更加激发了羊肉的鲜。”顾晖随口说。
“是了,先帝喜食旋鲊,旋鲊就成了宫廷御菜。”老太太笑道。
陆雨昭瞧向那盘旋鲊,才发现羊肉片之间,还配以冬笋丝、菌菇粒、葱花、姜丝等小料。这些碎末小料,要用勺子舀,充分吸收了五香腌羊肉的味道,香辛料的香麻,羊肉的鲜美,尝起来比羊肉片更为入味。
旋鲊也下酒,大过节的,陆雨昭也趁兴喝了点。
樊楼的酒自然也是无与伦比。眉寿酒丝毫不辣喉咙,醇香浓郁,满颊留香,回味悠长。
在顾晖的起头下,一家人端起酒杯,一一给老太太敬了酒。
陆雨昭便跟着她装模作样举杯酌酒,对着窗外赏了一会儿月色,听姚汐吟了两句中秋佳节,月圆酒美的诗句,飘空的心思迅速被老太太拉回。
“来,尝尝爊鸭吧。”
这一句宛如天籁之音。
陆雨昭点头如捣蒜,乐不可支地加入吃爊鸭的阵营——
这色泽油润红亮的烤鸭,她可馋太久了!!!
夹起一块鸭肉空口尝了尝,陆雨昭暗暗在心里点头,这浓郁的熏烤香气,脆脆的鸭皮……猜对了,爊鸭就是烤鸭!
爊,便有烤的意思,以炉火灰煨炙之法熟之。用文火煨熟,具体制法应当与后世不同。
老太太点了一整只爊鸭,鸭子分部分斩件拆快装在盘中,都切成均匀薄片,用烤好的鸭头做装饰,鸭肉围着鸭头一片一片堆叠铺放着。旁边还雕了一朵胡萝卜花,摆盘还挺雅致。
和北京烤鸭自然还是不一样的。
最好吃的鸭皮没有单独片出来,大概也没这片鸭皮手艺,自然更没有薄饼皮,大葱,白糖、甜面酱卷着吃的吃法。要说吃北京烤鸭最绝的部分,当然要属薄脆的鸭皮蘸白糖吃!
爊鸭没有蘸碟,但就这样空口吃已经足够好吃了,火候和技术是过关的。
鸭子个大皮薄,肉质肥嫩,烘烤的火候正好,肉汁紧锁在鸭肉里,熏烤的香气四溢。鸭皮鸭肉连着片下来的,外脆里嫩,鸭肉鲜美多汁,肥而不腻,又有鸭皮的酥脆,嚼起来咯嘣脆。
然而受过后世的熏染,这么吃到底是不过瘾的。
陆雨昭放下筷子,看着满满一大盘子的爊鸭陷入沉思。
顾昀瞥了她一眼,凑近低问:“发什么呆?樊楼的饭也吃腻了?”语气里几分揶揄。
此刻的陆雨昭没什么心思和他拌嘴,眨了眨眼,指着爊鸭悄咪咪对他说:“这位郎君,我找跑堂的加菜,可否单点春饼皮?”
大葱、黄瓜和白糖都好说,甜面酱自然没有,大概可以用此时的甜酱替代。
“……”顾昀无言地望了她一会儿。
顾晖夫妇又和老太太饮酒赏月,时不时吟几句咏月诗。
顾昀蓦地笑了下。
偏头手一挥,招阿宽过来,低声道:“去找些春饼皮过来,尽快。……樊楼没有便找就近的食店一家一家问。”
陆雨昭颇为感动,扯住顾昀的袖子,狗腿地说:“夫君,你对我真好。”
顾昀“啊”了声,扬眉笑睨她,模样还挺受用。
“既然如此,就麻烦还买些糖、甜酱、黄瓜、大葱过来。”陆雨昭
“大葱???”阿宽一脸震惊,想着自己怀里抱着两根大葱走近樊楼踏进包厢的情景,丝毫不怀疑没进樊楼门就被赶出去。
“哦,切成葱丝的大葱就可以了哦。”陆雨昭笑眯眯的样子,要求还挺多,“黄瓜切成条。”
“娘子,您奇奇怪怪的要求真多。”阿宽欲哭无泪地嘀咕。
还好,这些东西在樊楼里不难找。
樊楼的服务态度也很好,大概是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一个跑堂的带着阿宽去了厨房。
阿宽摸到后厨,塞了一些碎银子,搞到了春饼皮甜酱大葱黄瓜条白糖。还让帮厨顺便把大葱切成了丝,都用盘子装着一起端进了雅间。
姚汐微讶问:“菜不是上齐了吗?”
“兴许是吃爊鸭的配菜吧。”陆雨昭忙不迭接话。
拿起一块春饼皮铺在掌心,夹起一块鸭肉,“我瞧着外面兴这样吃,再抹些甜酱,嗯像这样吃。”
陆雨昭胡诌着,手里的动作不停。
鸭肉蘸了甜酱,酱汁在春饼皮上剐蹭一下,再往鸭肉扑上葱丝,一根黄瓜条,然后迫不及待就把春饼皮卷起,鼓鼓囊囊塞进了嘴里。
“唔,味道不错呢。”陆雨昭眼睛一亮。
“不爱吃大葱,可以卷着黄瓜条试试。”
还有一些更老派的吃法,葱丝就鸭肉抹甜面酱卷起,黄瓜条单吃,只起清口解腻用。
但陆雨昭认为卷着一起吃并不妨碍黄瓜条解腻,看个人爱好怎么来就好了。
见老太太露出兴味十足的表情,她连忙包了一个给老太太。老太太稍有一愣,略有迟疑地送进了嘴里。
老人尝罢,惊喜道:“嗯,黄瓜清脆,葱丝提香,鸭肉细嫩多汁。这般卷春饼的吃法,竟使爊鸭美味增倍。”
陆雨昭抿嘴一笑,又专挑了脂肪少鸭皮脆的鸭肉,蘸上白糖夹到老太太碗里。
“鸭皮蘸白糖,也是意想不到的美味。”
老太太尝了尝,点头笑了,“确实如此。”
“要是有专门会片鸭皮的师傅就好了。”这种皮多肉少的鸭肉不过几块,到底还是连着肉的。
没想到大家认真和她探讨起这个问题。
姚汐用春饼皮卷了鸭肉吃,赞不绝口之余随口道:“可以找片鱼生的厨子试试。”
“对!”她怎么一时没想到呢。
顾昀半是玩笑讲,“你可以去和樊楼的掌厨提提意见。”
“你说得对。”陆雨昭颇为认真地点头,提供一种吃法,老太太都讲能“使爊鸭美味增倍”的吃法,多么有建设性前瞻性的意见啊。
这要怎么提呢?不如在食评册子里把吃法写下来!
陆雨昭嘿嘿一笑,沉浸在下次来樊楼就能吃上酥脆鸭皮蘸白糖的美梦里。
第69章 薝卜煎与八糙鹌子 州桥夜市与月色
大鱼大肉吃过了, 再来一口素菜青蔬,这一块薝卜煎,在深秋的夜里, 陆雨昭竟吃出了几丝春意盎然。
薝卜煎这名字有一二缘故, 薝卜似乎是栀子花的音译, 便是栀子花。
顾名思义,薝卜煎是拿栀子花煎的。做法和先前小厨房的刘三娘做的菊瞄煎差不多,用甘草水和面,弄成面糊糊。再采摘大瓣的栀子花,洗净,裹面糊下油锅小火煎。
薝卜煎放得有些凉了, 陆雨昭后悔没有早些吃。
炸物最好吃的口感永远是刚出锅热乎乎的那一刻,面衣酥脆, 绿蔬脆嫩清香。和日料里等蔬菜天妇罗薄薄面衣不同,裹得面糊要厚些, 团成饼, 自有一股油滋滋的面香。
吃这煎炸栀子花的声音很是享受,悉窣清脆的“咯吱咯吱”, 那声儿不大,细细长长的, 柔软的。
自然是柔软的,毕竟是吃的花瓣嘛。栀子花瓣薄而脆,清香扑鼻, 再听听老太太在一片“咯吱”声里讲两句经, 简直能吃出几分禅意来。
“螯蟹拆件好了, 太夫人、娘子郎君们请用。”一直在旁边默默帮忙拆螯蟹的素秋说。
螯蟹个头很大, 足足三两, 清蒸的。
陆雨昭瞧着,和后世的清蒸大闸蟹差不多。清蒸的螯蟹蟹壳橙黄,色泽漂亮,一只螯蟹八只蟹腿两只蟹钳,个个大而饱满,都被素秋剪掉了,放在最后吃。
后世吃大闸蟹讲究文吃和武吃。
武吃就是不用工具直接上手,掰着吃,啃着吃,咬着吃,随性就好。当然很多人认为这么吃大闸蟹暴殄天物,于是吃蟹工具,譬如蟹八件,精心地把蟹壳蟹腿等各个部位的蟹肉挑出来,慢慢吃,赏心悦目地吃。
陆雨昭拿起小银勺,先吃蟹盖里的蟹黄,这是精华部分,清香鲜美,细腻沙滑。再吃蟹身,挑出蟹膏吃干净,再拆开蟹身吃里面的蟹肉。蟹肉丝丝缕缕,白白嫩嫩。清蒸的螃蟹吃蟹的原汁原味,也可以佐以姜醋汁,增味提鲜。
要注意的是,吃的时候蟹胃蟹心等部位须得丢弃,这些是不能吃的。
最后吃蟹钳蟹腿,素秋递来挑蟹工具,用来挑出蟹肉。一只清蒸螯蟹就这么不知不觉、斯文优雅地吃完了。
陆雨昭意犹未尽。
老太太笑讲,“樊楼的螯蟹个头大,蟹黄肥,中秋一定得吃上一回。”
“八糙鹌子也是百吃不厌。”姚汐搭话,“八瓣糙果茶榨的油,特特用来炸鹌鹑,可是金贵无比。”
“八瓣糙果茶是什么?”陆雨昭来了兴趣,连忙问姚汐。
经过姚汐一番解释,陆雨昭终于搞清楚了。
在植物油成为家常用油的后世,菜籽油、花生油、玉米油、橄榄油等等或不可缺。而此时的植物油,可是普通人家的用不起的金贵玩意。
八糙即用八瓣糙果茶做成的植物油烹饪菜肴,除了八糙鹌子,还有八糙鸡,八糙鸭等等。
这时候的榨油技术还不纯熟,工艺繁复,时人多用动物油烹饪菜肴。植物油难榨取,物以稀为贵,是稀奇的存在。用八瓣糙果茶的果实来榨取的植物油,更是金贵。
姚汐夹了一块八糙鹌子到陆雨昭碗里,“快尝尝。”
其实说起来,这八糙鹌子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油炸鹌鹑而已。
却是植物油的难得,让这道菜成为了樊楼经典。
油炸技术是过关的,八糙鹌子炸得外焦里嫩,油而不腻。外皮酥脆,面上洒了茴香花椒末,香麻得很。鹌鹑肉提前腌制过,细嫩咸香,骨头连着肉一块啃起来津津有味。
吃腻了八糙鹌子,可以用元修菜清清口。
元修菜名字风雅,其实就是炒豌豆苗,樊楼的做法还加了豆腐丝。豆腐丝,豌豆苗,白绿相间的一盘细丝素食,口感清脆,更加爽口。
酒宴过半,姚汐忽而问陆雨昭,“雨昭可要去州桥赏赏月,逛逛夜市?”
陆雨昭兴高采烈地点头,“好哇,好哇。”
虽说她经常逛州桥,但都是在大白天,夜市还没逛过呢。
姚汐得到肯定的答复,便拉上了顾晖。
转头正欲问顾昀,顾晖瞥了眼顾昀。他顿了顿,忽而打断了姚汐,“算了吧,太晚了。”
天呐,夜市不就是要在晚上逛!怎么会嫌太晚!
虽说她如今逛遍汴京城内大小角落,但都是在白天,晚上出行是有限制的,尤其是这种通宵达旦的夜市。逛夜市这种活动难得,跟随家人一起名正言顺,错过这村没这店。
如是想着,不愿错过这次好机会的陆雨昭忙说,“中秋佳节,听说州桥码头能更好看清圆月,还可以放河灯哩。”
姚汐点点头,“难得节日氛围正浓。”
她也想去看看,便道:“他们不感兴趣,我们两个去罢。”
陆雨昭笑眯眯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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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夜浓如墨。
樊楼里灯火通明,大堂里人声鼎沸,尝酒赏舞昼夜不歇。
樊楼大门口,目送虞太夫人的马车回了府,一行人这才往州桥去。
顾晖的确对夜市不感兴趣,人多又危险。但让府里的女人单独逛夜市危险,于是带着仆从默默跟随其后,一起慢步往州桥去了。
陆雨昭很是兴奋,和姚汐如同闺蜜一样手挽着手,有一茬没一茬聊着。
顾家兄弟默默跟随在两个女人身后。
“你不是怕水么?还往州桥那里去。”顾晖望着前方的小娘子们,淡淡开口。
顾昀稍顿,嗤笑一声回:“谁说我怕水了。”
“阿昀,不用这么和我讲话。”顾晖说,“顾家不欠你什么。”
顾昀似笑非笑地“哦”了声,“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顾家何止不欠他什么,他应当感恩戴德才是。
“你一直不是做得很好吗?不要太冒尖,顾昀。”顾晖又说。
他看了眼泛着轻波的河面,“我跟着她们就好,你回去吧。”
顾昀没有应声,大步往前,往陆雨昭身侧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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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正对于御街,州桥之上熙熙攘攘。桥下汴河之水奔涌,水声淙淙。
桥上人来人往,更有卖小食和小玩意儿的摊贩,热闹非凡。
今夜的人格外多,都想登桥观月。陆雨昭和姚汐随着人流慢吞吞往上爬,时不时朝后向顾昀招手,示意其跟紧。
只可惜前方人群堵塞,行进得比龟速还慢。这不上不下地,什么美景也看不到。
陆雨昭一回头,只见人头攒动,不见了顾昀和顾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