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外界的光勉强照亮他们面前的一小段路,再往下,纵是明亮的阳光都无能为力。
“这是?”迟白看向等在一旁的霍朗,等一个解释。
“这也是资料室的一部分,不如说,这整个地上的资料室都是为了掩盖地下的部分而建造的,其中保存了很多自聚集地建成时起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资料,是聚集地的一处禁地,除了平日里必要的打扫和养护几乎没有人来。”
迟白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时间。
如果事情真的像她想的那样,那么这处地下藏书室存在的时间几乎要和德尔雅人来到岚泽大陆的历史一样久远,甚至,这里面就有那个时候写成的书籍也说不定……
不,是一定有。
霍朗从身上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照明棒,拿在手上晃了晃。
冷色调的浅蓝光芒亮起,为深邃神秘的通道蒙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他一马当先踏上石阶:“聚集地虽然被摧毁过一次,但位于底下的建筑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里面的东西大都保存完好。”
霍朗专注于带路,无人出声的甬道顿时安静下来。
在这处狭窄寂静的地方,迟白不需要多注意就能够听清将身边之人平缓克制的呼吸,甚至稍微用点心,她还能听到一个沉稳有力的心跳。
安德烈……
迟白无声地叹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霍朗停下脚步。
他将照明棒插在墙壁的插槽里,拿出钥匙打开石门上的锁,用力将其推开:“就是这里了。里面的书两位可以随意翻阅……这也是艾希特的请求。”
“老师?”听到熟悉的名字,沉默许久的安德烈抬眼盯着前面的石门,好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老师也来过这里?”
霍朗点头。
所以老师让他们跟着基特走,不仅是因为聚集地遇袭事件,还因为这个年代久远的藏书室吗?
石门后的世界远超出两位拜访者的预想。
照明法阵随他们的到来一个接一个亮起。
明明是在地下,空气反而没有甬道里那么潮湿。一股墨香悠悠飘荡,很淡,却无处不在。
放眼望去,空旷得一眼看不到边际的空间里,地面上,半空中,一排又一排足有三人高的书架接天连地,整齐排列,安静地悬浮在这里,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上面都摆满了或厚或薄的书籍。
淡淡的魔力波动从书架上传出,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有一层浅薄的屏障笼罩着每一个书架,为那些珍贵但脆弱的书籍提供保护。
书脊上用或简明或繁复的字符标注出书的名称,迟白粗略看过去,很好,上面的字她都认识。
感谢在虚无之地时小白的“填鸭式教育”,简单粗暴把相关知识直接塞进她脑袋里,有效避免了救世主竟然是文盲的惨剧发生。
“这些书,有很多都已经失传了。”安德烈轻声道。
“诶?”
安德烈静静地仰望半空中距离他们最近的书架:“这些书都是用欧利语书写的。对于光明教廷来说,它们都属于禁书,一旦发现必会回收销毁,并向书的主人追责。没有人敢私下藏着这些书。”
消灭一个种族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是烧掉他们的书籍,杀光他们的学者,斩断他们的传承。
“这些,就是当年艾希特借阅过的书。”将二人带到一个书架前,霍朗便离开了。
迟白和安德烈各挑了一本书慢慢翻阅。
千年前,德尔雅人为了抢夺资源大肆征伐,强大的破坏力彻底毁掉了他们生存的土地。
为了生存,权贵和超凡者们联手打造出一艘诺亚方舟,在搜刮完仅剩的资源后扬帆远航,几经波折,终于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找到了新的大陆。
德尔雅人欢呼雀跃着跑下船,跪着亲吻潮湿的泥土,感谢光明神的恩赐。
但新的问题随之出现。
这片大陆是有主的。
一群黑皮肤红眼睛的人们世代居住于此,繁衍生息,谱写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乐章。
白衣的祭司举起手中的法杖,大声呼喊:“这是流淌着蜜和奶的应许之地,是我们重新崛起的神赐之所,那群没开化的黑皮猴子没有资格玷污神的恩赐!我们必须对他们施以天罚,让他们明白神的怒火!”
“天罚!”
“天罚!”
“天罚!”
回应他的是群情激愤的怒吼,是难掩贪婪的目光,是心痒难耐的骚动。
在超凡者和掌权者的带领下,他们向土著发动攻击,以摧枯拉朽的架势从“黑皮猴子”的手中抢下一块立足地,并打算以此为根基,展开对整块大陆的清扫。
然后,他们在原住民的手中栽了个大跟头。
接到侵略者消息的艾努斯王率领麾下的精锐军队以魔力长矛和特制弓箭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几乎要将德尔雅人的根据地整个贯穿。
阵前,他用染血的枪尖挑起敌人的头颅,高声宣誓主权:“这片大陆永远是我欧利亚人的大陆。入侵的野蛮人啊,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德尔雅的超凡者们身负无上的伟力,举手抬足之间便可呼风唤雨,随手一击就有如彗星陨落,但他们远道而来,人数稀少,孤军奋战,他们没有能力和资源打一场持久消耗战。
艾努斯王领导的欧利亚人则不同。
他们的背后就是他们生活的家园,整个大陆都是他们的补给。
他们人多势众,为了捍卫领土,不惧任何挑战。
一个人的能力不够就一百个人一起上,一百人不够,就一万人、十万人……
但个体实力的差距不会因为人数的优势而被抹平。
艾努斯王目送入侵者仓皇逃回海上。
既然这些人已经被打退,那么,将数之不尽的资源和人力投入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追杀中,只是为了将逃跑的敌人一网打尽,似乎并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
权衡过利弊,他选择了放弃,带领军队返回王庭。
再然后,王朝出现了内乱。
羽翼丰满的王子不满艾努斯王霸占着王座不肯让位,纠集起一批心怀不轨的贵族,下毒杀害了他父王,自己戴上了那顶至高无上的王冠。
强权环伺,主弱可欺,于是灾乱四起,动荡不休。
随着艾努斯王的死亡,强大的王国像沙子堆砌的城堡一样脆弱,短短半年不到就散作漫天飞沙。
贵族们手握重兵,彼此征伐,都想要恢复往日的荣光。
而就在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的时候,德尔雅人早已重新归来。
他们挑动起王子的不满和野心,向不安现状的贵族献上无色无味的剧毒,在互相看不顺眼的权贵中挑拨离间煽风点火,一手将整块大陆都拖向战争的泥潭。
当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杀起了兴,杀到血流成河百不存一时——
“这就是你们忤逆神明的下场!这块土地只能是我们的,它必将属于我们!接受天罚吧,愚蠢又残暴的黑皮猪们!”
白皮肤的恶魔们自称是神的使者,遵循神的旨意将战乱和鲜血散播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次,再没有另一位艾努斯王统筹大军抗击敌人,实力大减的欧利亚人远不是入侵者的对手,他们被人从肥沃丰饶的领土中赶出来,被迫逃往资源匮乏的贫瘠之地。
攫取大陆所有权的白袍神使们仍不放心,时刻担心人数庞大的欧利亚人卷土重来,于是他们制定计划,鼓励生育,扩大人口,一步又一步蚕食原住民们所剩无几的容身之地,用瘟疫、用疾病成片收割“黑皮猪”的生命,他们分化拉拢,用投诚的欧利亚人去对付还在负隅顽抗的同胞,他们甚至开出高价的悬赏,割下一只欧利亚人的右耳,赏十枚银币,一颗完整的头颅赏五十枚银币,如果杀死一位一个欧利亚的超凡者,他将获得一百枚金币!
轮番打击下,残存的欧利亚人不得不逃往更加荒凉的深山野岭,在那里构筑起最后的防线。
再然后呢?
第二任教皇下令销毁民间所有“诋毁”光明教廷的书籍,只允许传播教廷和三大王国联手编撰的史书;他们烧毁所有诗歌乐章,杀死造谣生事的学者,只允许人们传诵他们编写的史诗;他们将领军的德尔雅人夸赞为英雄,而将奋起抵抗的原住民贬为与神作对的恶魔……
迟白将最后一本书轻轻合上,仰望着面前静默的书柜,良久都不能从字字淌血的记录中回过神。
光明教廷
自诩希望的光明教廷,
代表正义的光明教廷,
歌颂美好的光明教廷,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受害的羔羊,他们是入侵者,是杀人魔,是让魔鬼都自愧不如的畜生……
他们一直都是,千百年来,从未变过!
第50章
“安德烈?”
迟白双手按在窗框上轻轻向下一按,身体从屋里翻出来,稍一借力,整个人腾空而起,轻巧地落在屋顶上,然后拍拍并不存在的灰尘,踩着屋脊往前走两步,坐在骑士先生的身边。
她去了安德烈的屋子,发现里面没人,又去对方常去的地方转了一圈,没想到最后是在屋顶找到了人。
今夜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银色的弯月挂在天边,柔和的月光洒落,为月下的两人镀上一层清浅的银。
安德烈看起来很平静,他放松的仰躺在那儿,手臂垫在脑后,钴蓝的眼中倒映出两轮弯弯的月牙。
沁凉的夜风缓缓吹过,带动他散落在额边的碎发随风飘起。
他不知道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竟连迟白的到来都没有发现。
看着安德烈这幅样子,迟白担忧的心又往上提了一大截——以安德烈曾经的身份和信仰,在翻阅了那些书之后还能保持现在这样的平静,这简直就是把“反常”贴在了脑袋上。
难不成安德烈已经心如死灰,破罐子破摔了?
她伸出五根指头在骑士先生眼前晃晃:“在想什么呢?”
安德烈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在迟白身上,恍然回神般坐直身体,他眨眨眼睛,声音还有些飘忽:“白?”
“是我。”
看安德烈还有些不太对劲的样子,迟白用土办法一只手搭在他的额头,一只手搭在自己额头上对比了一下温度。
很正常,没发烧。
安德烈被迟白的动作一惊,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就那么安静坐着,只是默默垂下了视线。
一直等到贴在脑袋上的手离开,他抬眸间不经意撞上一双暗藏担忧的眼睛,将要出口的话刹那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在心底盘桓很久的念头脱口而出:“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又会去什么地方?”
“诶?”
被安德烈的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懵,迟白在心里快速回忆了一下过去她和安德烈的谈话,猛然发现,她都已经和安德烈认识这么久,还跟着人家去见了老师和亲族,结果她好像从来没说过多少和自身有关的事情。
这……
不知道为什么,迟白脑海中突然闪过梅利卡王城郊外的那个射击场里,艾希特和安德烈说“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个“什么事”,指的不会是安德烈被她骗身又骗心,这样又那样吧……
哈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心虚地咳嗽一声,只想赶紧说点什么把她脑子里诡异的念头压下去:“我是来自虚无之地应世界意识之托守卫世界和平保护世界安全……”
安德烈:“……”
张口就来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东西的迟白:“……”
诡异的宁静弥漫在屋顶。
迟白犹豫着该不该下手把安德烈打晕,好假装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安德烈被这么一打岔,近几天萦绕在他心底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就这么一下子散了开来,整个人都感觉轻松不少。
“虚无之地?”他问。
尴尬的氛围瞬间被打破,迟白暗地里松了口气,为安德烈解释道:“虚无之地不是真实存在的地方,而是在世界意识的作用下由摩力支撑叠加在现实之上的虚幻世界……或者说,你可以把虚无之地看成是整个世界魔力的源头。”
安德烈若有所思。
迟白悄悄观察着他的反应,继续说:“在一千多年前,由于德尔雅人不加节制的滥用魔力互相攻击,他们摧毁了所在的大陆,整个自然环境被破坏殆尽,很多物种消失灭绝。庞大的负面情绪在魔力的影响下变成怨气,并且由毁灭的大陆向整个世界扩散。”
安德烈迅速抓住重点:“你是说……可以催生丧尸的不祥之力?”
“嗯,”迟白肯定地点点头,“那些怨气对世界意识小白产生不好的影响,为了不酿成大祸,小白在自己彻底失控之前退回虚无之地,那里有最纯净的混沌魔力,能够帮助它保持清醒,还能净化怨气,维持世界平衡。”
说到这儿,她愤恨地一拍屋顶,猛地提高声音:“可是那些人也太过分了!这么长时间,怨气产生的速度越来越快,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超过净化的速度!到时候虚无之地被怨气吞没,整个世界都得完蛋!”
“那可是魔力本源啊,别的不说,一旦世界意识被怨气侵蚀,后果简直不敢想!”
提起这个迟白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异界人都被拉开打工了,本世界的原住民还在继续作死拖后腿……
这个世界毁灭吧,赶紧的。
“不仅是这样,还有些人竟然把注意打到了魔泉水上,妄图窃取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魔泉水?”安德烈问道。
“就是魔泉里的水,”迟白望着夜空,努力回忆小白告诉她的东西,“我听小白说,魔泉的泉眼是一颗魔石,魔石散发出的混沌魔力太过浓郁,凝集成水,逐渐汇聚成了魔泉。结果在几十年前,魔泉水被人偷走了一点。”
她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一点点”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