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本就憋了一晚上的气的秦招娣险些把鼻子都气歪了。
但她知道,如今麦队长不在,没人给自己撑腰,这话说出来她听见了,也只能装听不见,快步离开了这处社员上工时必经的小路,继续朝村外走去了。
这让几个还想看热闹的社员自讨了个没趣,却也更好奇秦招娣这是要去哪儿。
“你们说她这要去哪儿?不会是真要去郭屯找麦队长吧?”
“……能去哪儿,去公社挨批评去呗!”
后过来的一个人听见几个人的议论,开口嘲讽道:“昨天公社打电话来让她去汇报工作,那时候她正在办公室为麦队长去郭屯的事儿生气呢,竟然对着人家公社得了领导说自己没时间,让人家过来麦河沟找她。结果电话那头的同志急了,当着负责接电话的小李给她数落了一通,听说当时她可下不来台了,可你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从前天天跟咱们这吆五喝六的,现在不也得规规矩矩去公社汇报工作去不是。”
众人一听这话,都忍不住对着秦招娣越走越快的身影嘲笑了起来。
这时候,路过的大娘听见他们的笑声,在知道他们这是为啥发笑以后没说啥就离开了。
只是在离开以后,老大娘看了一眼身旁自己还未出嫁的小闺女,心里头是打定主意要给她嫁去其他大队,绝不能让她留在麦河沟这里被这些从不将女人在眼里的男人们娶回家以后,过着好像住在她家隔壁李梅花那样,生不出儿子就要把受婆婆的辱骂和丈夫的殴打变成家常便饭的生活。
想到这,老大娘又想起了比李梅花还要令人同情的崔秀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小声道:“这秦招娣要是还有良心的话,就应该在汇报工作的时候把崔福那王八羔子的事儿说出来,没准儿还能救秀菊一命,让她从崔福的手里逃出来,不用天天吃不饱还要挨揍了。这秦招娣总嫌自己男人没本事天天说命苦,可要我说,这秀菊,这整个大队都被揍过的女人们,才是真正的苦命人……”
就在秦招娣憋了一肚子气,朝着公社赶去的时候,才喝了一碗捞不着半点米粒的稀粥汤子的李梅花已经在婆婆的嫌弃,和丈夫的催促中准备去上工了。
看着因为吃不饱饭,而四肢瘦小显得脑袋格外大的这两个,她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女儿,李梅花在出门上工前,忍不住央求婆婆道:“娘,四丫和五丫都还小,您就别让她们俩去挖野菜了行不?等我下工回来以后我去挖!”
李梅花的婆母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讽刺道:“你去挖?你一天天连8个工分都是勉强才能挣到,下了工以后你哪儿来的力气去挖野菜?有这力气不如想想咋挣满10工分,别让你和你这两个赔钱货闺女全靠我儿子养活,我就谢天谢地了!”
话音刚落,不等李梅花再说话,站在她旁边的男人,就已经十分不耐烦地拉扯了她一把,险些给她踉跄到地上。
崔立春道:“娘让这两个丫头片子挖点野菜咋了?你要是能给我生个小子,让我能在其他社员面前抬起头来的话,娘也不至于天天不敢出门,只能使唤这两个赔钱货!”
“崔立春那是你闺女!”
李梅花崩溃地喊道:“你别一天天赔钱货赔钱货的喊我闺女,她们不是赔钱货!你要说生闺女就是赔钱货的话,按倒退六十年,你娘她也是个赔钱货!还有,我李梅花不是不能生,可到底是我生不出来儿子,还是你崔立春就他娘的没有生儿子的种——”
一个响亮的巴掌,夹杂着令人心碎的风,扇在了李梅花的脸上,直给她整个人扇翻在了地上,整个耳朵包括半张脸都麻木得能听到嗡鸣声。
四丫和五丫看着妈妈被打,吓得跑到她身边想要给她扶起来,却被激怒的崔立春给踹到了一边。
一场单方面的殴打,在这个清晨拉开了帷幕。
而与此同时。
不过是因早上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动作慢了两步,崔秀菊也同样在代表着新一天到来的清晨,又一次被丈夫一脚踹在了地上。
“你个臭娘们,一天天的就不能给我麻利点吗?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老子花整整五十块钱从你爹妈手里买回来的?你以为我花那么多钱买你回来是为了让你在家闲着,啥都不干的吗?你等会儿上工的时候,要是再给我这样磨洋工,我就直接给你赶回娘家去,让你那对心里头只有你弟弟的爹妈给你再卖上一回!”
给崔秀菊来了一脚以后,崔福看她这被自己一脚踹翻在地上的样子略有些解气,可等了一会儿后见她不吭声也不动弹的反应,又忍不住抬脚轻踢了几下,确定她还有气儿后,崔福刚还提着的心就又落了下来,重新又对崔秀菊这磨磨蹭蹭的样子,觉得心里头直窝火。
“老子当年怎么就娶了你这个天天跟个丧门神的回来了呢,现在想起来,我真应该去你们家把当初的钱要回来!”
这样说着,崔福就又忍不住心中的暴戾。
可他转念又一想,自己这几天下手的确有些重,担心真给崔秀菊打出啥毛病来,到时候家里头少了一个挣工分的不说,自己还得花钱给她瞧病,咋想都不合算,便没了再给她来两下的想法,只破口大骂道:“你瞅瞅你这我受气包的模样,我那一脚是能给你踹死吗?踹不死的话,就赶紧起来跟老子上工干活去,家里头可不养闲人!”
说着,崔福也懒得看还躺在地上宛如死狗一样的崔秀菊,只骂骂咧咧地离开房间,又去了一趟厨房把锅里头热好的两个二和馒头全拿在手里后,便一边吃一边准备去上工了。
只留下躺在地上已经遍体鳞伤的崔秀菊。
……
早上八点半。
苏曼在等待那位气焰嚣张的麦河沟大队妇女主任过来,同自己汇报工作以前,先去办公室找了一趟田庆丰。
她开门见山道:“田书记,关于各大队妇女工作的相关问题,是不是都由我一个人全权负责,包括罢免和委任,以及召开妇女全员会这种事情?”
田庆丰点头:“当然了小苏,县里当初派你过来麦秆公社的目的,不就是因为对你的能力有所信任,才会把整个公社的妇联开拓工作都交给你嘛,只要你的决定是对广大妇女同志有意义的,能够真正帮助、改善她们现有处境的,那么公社这边就一定是支持的!”
这个态度无异于是给有心想大干一场的苏曼吃了一颗定心丸。
“既然如此,那么一会儿我能不能先占用一下会议室的房间来和麦河沟大队的妇女主任进行谈话?因为我还没有独立办公室,而会计张姐那边也有她的事情要忙,尤其算账这种事情是需要一个相对比较安静的环境,我担心会影响到她。”
“这个是我疏忽了,一直忘了让后勤部给你安排新的独立办公室……说起这个,这是我打算去县里时做的报告,小苏同志你给看看咋样。”
田庆丰说着,将自己写的报告递了过去,并说道:“虽然小苏你才来公社这边半个来月,但这段时间里,你所表现出来的能力也是整个公社都有目共睹的。所以,这次去县里汇报的时候,我会和领导提议,提拔你作为麦秆公社的妇联主任,如果能够成功的话,这个头衔对你之后的工作也是能够起到一些帮助作用的。”
“这……恐怕不合规矩吧?”苏曼有些迟疑,“我的年纪和资历都摆在这里,虽说只是公社,但估计也不够资格当主任。”
“试试看吧,这次不行就下次再试呗。”田庆丰在这种问题上表现得十分豁达开明,“不同意也没事,反正咱公社就你一个妇联干部,四舍五入就是主任!”
苏曼:“……”
行吧,你是一把手,说啥啥都对!
——
因为麦秆公社穷,所以下边的生产大队也都不富裕。
因为大队不富裕,所以各个大队都没有自行车可骑。
因为没有自行车,所以秦招娣只能一路步行来公社。
从麦河沟生产大队出发,秦招娣先是走了半个小时才到于家堡大队,又走了半个小时才经过郭屯大队,又走了三十多分钟才终于来到了公社。
为来这一趟公社,秦招娣足足走了近小时的路,期间一口水一口饭也没吃上,生怕来晚了会惹领导不高兴,到时候给自己一顿挂落吃。
秦招娣在好不容易起来到公社后,更是没敢耽误,进去以后拉住一位男同志,用自己这么多年早就习惯对男人娇滴滴的语气问道:“同志您好,我是麦河沟生产大队的,过来这趟是找公社妇联主任汇报工作的,您知道主任她人在哪儿吗?”
说来也赶巧,被秦招娣拦住的这位男同志,就是之前苏曼请吃过瓜子的小刘干事。
比这还巧的,是小刘干事昨天刚从会计张姐那儿听说了苏曼联系下边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结果被对方气到火冒三丈的事情,被秦招娣拦住的时候,他是刚从隔壁办公室的同事们“共享”完这个消息,正准备去下一个办公室继续分享呢。
只要不嗑瓜子,形象就还是十分能打,目光也十分犀利的小刘上下打量了一番秦招娣,冷哼道:“你就是昨天那个打电话通知你过来汇报工作,结果派头比领导还足,说得让我们苏主任去你们麦河沟找你去的人?”
秦招娣一听这个,心里就暗自喊糟,连忙试图解释道:“那个,那是个误会,同志你听我解释,我不是……”
“行了行了,甭跟我说这个,知道您的工作比我们公社还要忙,所以我们苏主任早就在会议室等您呢。您要不着急的话,可以再去外边绕一圈,等回来您就再也不用忙来忙去的了。”
小刘的话,让原本还为自己走了一个多钟头的路而憋着气的秦招娣彻底没了原本的嚣张气焰,十分能屈能伸地说了不少好话后,又仔仔细细将会议室的位置问清楚了,便抱着一种拘谨忐忑,又有些不安的情绪,一路小跑着,朝会议室方向去了。
……
“咚咚咚——”
“请进。”
在推开门看到那个传说中被自己气得火冒三丈的苏主任前,秦招娣听到这用十分悦耳的声音说出“请进”二字的语气,心里头顾不得在意声音听上去有些过于年轻的熟悉感,只觉得听苏主任这声音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为自己还能将功补过而感到一些放松。
推开门,秦招娣正打算好好看看这位苏主任的庐山真面目,以此来决定自己等会儿要如何表现的时候,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坐在会议室主位上的黄毛丫头?
秦招娣绝不承认自己在看到这个乳臭未干毛丫头的长相时,从心头涌现出的嫉妒,只是在确定整个会议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以后,尖着嗓子喊道:“你是谁?公社妇联的苏主任呢?”
苏曼看着秦招娣这到了公社都改不了看碟下菜的态度,反问道:“难道没人教过你,在问别人是谁的时候,要先说自己是谁吗?”
这话一说出来,秦招娣还没顾得上反驳,就立刻条件反射地说道:“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昨天给麦河沟大队打电话通知我过来汇报工作的人!”
苏曼没有否认,
面对秦招娣怒视自己,好像下一秒就要扑过来跟自己“扯头花”的样子,苏曼不光没有害怕,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因觉得自己是个小喽啰,而明显气焰嚣张,说着就要给自己好看的样子。
直给秦招娣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的不敢上前来真动手。
可偏僻,她又不愿意跟苏曼这样一个丫头片子面前服软。
“你、你别得意!等一会儿苏主任过来,有你好看的!”秦招娣色厉内荏地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往会议室门外看,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在她看来更符合“主任”形象的人。
“不用找了。”
苏曼看着她这副探头探脑的样子,敲了敲桌子示意她看向自己。
说道:“我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你说说,是想让我给谁好看?”
秦招娣:“!!!”
完了,倒霉她妈给倒霉开门,我是倒霉到家了!
……
看着坐在对面咋看咋嫩,咋觉得岁数超不过20岁的苏曼,秦招娣忍不住为自己20岁已经嫁给了如今这个窝囊汉子当媳妇,跟婆婆斗智斗勇的回忆而抹了一把辛酸泪。
瞅瞅人家,再瞅瞅自己。
这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劲头都演到正主跟前了,可不就是瞎嘛!
秦招娣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跟苏曼说出来,好给自己从昨天到刚才简直是丢死了个人的“关公面前耍大刀”行为找补找补。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苏曼就先发制人,开口说道:“秦主任,今天我叫你来的目的你应该很清楚,刚刚我们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我没有工夫继续跟你费嘴皮子,所以请你现在就开始汇报工作吧。”
这话一说出来,秦招娣傻眼了。
她这个妇女主任本来就是靠关系得来的,之前公社也从来没关注过,要求过她来公社做汇报,她哪儿会汇报啥工作,再说这村里妇联也没啥可需要汇报的啊。
来之前根本没准备的秦招娣,在苏曼的注视下,结结巴巴地开始了她的“汇报”。
“那个,今年麦河沟大队的妇女工作都、都做得挺……不错的,没有问题……”
“挺不错?没有问题?”
苏曼被秦招娣的话逗笑的同时,也彻底没了和她兜圈子的想法,直接质问道:“那李梅花呢?崔秀梅呢?还有你们大队那些已经把挨丈夫的揍当成是习以为常事情的妇女们呢?”
“她,她们……”
秦招娣不知道苏曼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只能搪塞道:“她们这些都是夫妻两口子关起门后发生的正常吵闹,咱们这妇联工作总不能半夜敲人家房门,管人家的家务事吧。”
“家务事?”
苏曼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出了令人压迫感十足的话:“在你看来,李梅花因为生了五个闺女而被婆母刻薄对待,整日上工干活却吃不饱饭,还要人手丈夫婚内包里的行为是家务事?还有,她生下来的五个闺女死了三个,还都是被活活饿死的,剩下的两个也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离被饿死也不远的现状也叫家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