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这衣服做起来应该不会很难吧?一个人做的话得多长时间能做完啊?能不能像我说的那样,把一件衣服的制作分工给几个人那种,分工流水式制作?那样的话,奶你能不能根据不同型号给帮忙裁出一套样品出来呀,这样我就拿回公社让社员们学——”
“停!”
赵桂枝只觉得自己被苏曼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脑瓜子都疼起来了,直接抬手表示:“小曼你快点给我安静十分钟!有什么问题都等让我把这件衣服拆完再说!”
说着,赵桂枝就拿着衣服去了里屋,打算把自己早就压箱底的工具拿出来,给这件衣服拆开,以确定它明明处处都进行了缝合了,却又都半点棉线缝合的痕迹都没有的的工艺是咋弄的。
看着赵桂枝坐在屋里头,借着外头的日光,一点点挑开线头的样子,苏曼就知道,她奶这是不好意思刚刚突然跟自己提起找对象的事儿,怕自己听了难受,又抹不开面儿,就只能嘴硬心软,让自己别说话了!
“奶!”苏曼突然开口喊了一嗓子。
“干啥?不都说了让你先安静十分钟吗!”赵桂枝虎着脸说。
苏曼没被她奶吓到,反而嘿嘿笑着说道:“没事,就是觉得能回家真好!要是可以的话,真想天天在家待着,啥都不干,就陪着奶你待着~”
听见这话,赵桂枝心里头觉得像是吃了蜜一样,面上却还嘴硬地说着:“一天天净做美梦!哪能天天在家待着啥也不干啊,总在待着人不得待傻了?挺大的姑娘了,还总说傻话!行了行了,赶紧边儿待着去,我这还忙着呢!”
说着,赵桂枝就又埋头继续拆线,对于硬赖在自己身边的苏曼表示了嫌弃……如果她能收敛一二嘴角上扬的弧度就更好了。
……
晚上,苏刚山和林芳都下班回来了。
苏刚山在听说苏曼能在家里多待几天的消息以后,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吃饱以后才发现撑得不行,只能在苏曼的捧腹大笑中在院子里溜达消食。
苏曼看着苏刚山一圈一圈在院子里走的样子,忍不住说道:“爸,我觉得咱家院子还是有点小,不行你绕着巷子走一圈吧?你这会儿都已经走多少圈了,转得我头都晕了!”
苏刚山的确是有些因为院子的大小而腾不开手脚,但他又懒得出院子去绕巷子走:“还是算了吧,我再走几圈应该就没事儿了,再说了,你奶也正给我煮山楂水呢,这玩意儿消食,喝完就行了!”
“那行吧,我这还有事儿要跟林姨说呢,先回屋了,爸你自己搁院里头慢慢溜达吧。”苏曼说着,拉着林芳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进了房间,苏曼没有急着问林芳衣服的事儿,而是问她:“林姨,今天站在门外偷听咱俩说话的那个人,她没再继续针对你吧?她有听到咱们俩的对话吗,我今天过去这趟是不是给您造成麻烦了?”
苏曼这一上来就先关心林芳的样子,让向来性子柔的林芳心里一软,连摆了摆手,道:“小曼你别这么说,我和张梅……就是偷听咱俩说话那人,我俩一直不对付,她总想抓我小辫子,才会看见你一个生脸过来找我的时候,特意跑去偷听的,跟小曼你没关系的,她也啥都没听见,根本没影响。”
说着,林芳难得主动抢话,没给苏曼回答的机会,直接把苏曼想知道,自己也知道的事情全都跟苏曼说了出来。
“服装柜台我有的时候也会过去帮忙,那里头的利润可高了,准确来说,不管是在农村合作社、供销社,还是县里头的商店,市里头的商场,都是服装柜台卖得最好,大伙儿都想去卖衣服,或者是去卖布料的柜台,那儿也可受欢迎了!
“愿意过来买成衣的,几乎都是在厂子、政府里头上班的工人、干部,买布料的都是下边公社,或是上岁数的人。县商店这边卖的成衣大部分是从市里服装厂进的货,布料的话就是咱县里的纺织厂提供的。不过,纺织厂提供的布料和成衣用的布料不一样,纺织厂就只有些棉布料子,成衣的料子不知道是啥,但挺滑溜的,颜色也好看!
“不算布票的话,一匹布料进货价是差不多四毛五左右,要是以匹为单位,多进货的话,应该还能再便宜点,不过商店这边一个月能卖出一匹布就不错了,进货量还拿不到批发价格……我们商店这边对外的价格,是五毛钱一匹,像是小曼你这个身形的,五六尺布就够做件衣裳的,哪怕是胖点的人,最多八尺布也够了,算下来的话三五块钱就差不多能够给自己做一件。但这点钱要是想买成衣,估计也就只够买个袖子的,想要买件像模像样的,至少得十块钱才行,这个进价就有八块多钱的,不过就是卖15块钱,愿意掏钱买的人也大有人在,尤其是年轻姑娘,出手可大方了……”
林芳竭尽所能地说着自己知道的,关于服装价格、进货、成本与利润的数据,和自己这一段时间在商店上班时所观察到的,关于消费者的情况与讯息。
她向来是个细心的人,对于常来商店买东西的顾客都保有一定印象。尤其是那一小撮,每隔几个月就会赶在休息日的时候过来商店买新款衣服的小姑娘,她们大多都是将工资攥在自己手里,经济自由的工人或是干事,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别说买件衣服了,就是天天去吃国营饭店也都是足够的。
林芳对她们朝气蓬勃的样子很有印象,她总是希望她的苹苹也能成为像这些小姑娘一样,独立自主又活泼开朗的样子。
想到这,林芳犹豫着向苏曼提议道:“小曼,如果麦秆公社这个服装厂真的能开起来,并想要将衣服卖给商店和供销社的话,那我觉得你可以尝试在衣服的款式上做出一些变动。我听那几个小姑娘说过,她们会想要腰身受得更紧一些的衣服,每次买完衣服她们都会先回家自己把腰身改了才穿。年轻的小姑娘们都爱俏,但机器做出来的衣服只有尺寸上不同,款式却一直都没有变过样子,所以……当然,我不会衣服,只是随口说说的。”
看着林芳有些怕说错话的样子,苏曼只觉得自己头顶上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小雷达,一个在基层待久了,看见个眉清目秀的女同志就想帮助她的雷达!
“林姨,我觉得你刚刚提出的这个建议……很好!”苏曼直接鼓励林芳道,“这个建议真的很适合我们这样才刚刚起步,又是现阶段还只能依靠手工作业的厂子,给了我很多发展厂子的思路。”
“真的?如果能帮到小曼你就太好了!”林芳被苏曼的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不过我也是听那几个小姑娘说过才想起来的,不算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也不算是啥建议。主要还是小曼你有本事,才能靠这一句话想出那么多好办法。”
林芳的谦虚和夸奖是真诚的,但苏曼说的话也是真心实意的。因为她是真的从林芳的话中想到了不少能够在厂子办起来,正式投入生产,做出成衣以后,能够更好帮助厂子在县里铺货的好主意!
为此,她再开口说出来的话,也是格外真诚:“林姨,我觉得版型还是可以按照主流的风格来制作,但如果您说,我们厂子在顾客买衣服的时候提供试衣间试衣,并在试衣以后,对顾客一些,比如像是收腰、锁裤边这样的要求进行现场改动的话,是不是能够吸引更多人过来呢?”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林芳还有些莫名失落,像是为自己的提议没能被苏曼采纳而产生的一些不该有的情绪。但在听到苏曼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林芳在惊叹苏曼所说的这些想法的同时,也于心中生出了几分参与感,和激动。
——这是自己的建议被采纳,被肯定的喜悦,和能同肯定自己建议的人一起讨论如何扩展、完善这个建议,以及得到对方更多尊重与鼓励的兴奋。
“小曼,你真的觉得我刚说的那个建议是能帮到你的吗?”林芳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苏曼肯定道,“不光是林姨你这个建议,我觉得刚刚林姨你说给我的那些资料对我也很有帮助,你是个很有能力,又善于观察的人,如果不是林姨已经有工作的话,我真都想让林姨你跟我一起,去麦秆公社奋斗属于咱们女同志的事业呢。”
“属于女同志的事业?”林芳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眼神闪过些许茫然,“可是能有份不算忙,能赚钱又能照顾家庭,照顾丈夫和孩子的工作,还要再奋斗啥事业呢啊?”
林芳这话问得没有任何恶意,而是充满了茫然与迷惑。
在她的认知里,事业是属于男性的,就像是如今社会已经有所向男性倾斜的资源一样。社会的偏见,传统的观念,资源的倾斜……这些都让本应该和男同志并肩站在一起的女同志成了必须自动退让,回归家庭的角色。
明明女性很有力量,但所有人却都在告诉她,你的力量是该用在家庭中,在丈夫和子女身上。而这样从小灌输的,来自社会的声音,也在一点点压抑着,磨灭着,本该属于女同志绽放光彩的机会,和生机勃勃。
看着林芳懵懂的表情,苏曼想,她那位去世的丈夫应该是真的很珍惜她,爱护她,将她当做温室里的玫瑰花一样,细心照顾,不忍外面半点风吹雨打伤害到她。
这样做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这样做一定是建立在一个男同志对一个女同志充满喜欢情感的基础上。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养花人突然的离开,让玫瑰花失去了精心的照顾。
——在她不得不出来面对风雨的时候,她却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这样不对等的感情,是真的爱情吗?
苏曼不知道,也不想评价。
但在苏曼看来,一旦女同志们自动甚至是自愿将自己摆放在“妻子”“母亲”这样的角色,主动退回到家庭那个四四方方,看不到半点光,只有灶台的火光和烟囱的厌恶的位置上的时候,那么她这样做无异于是在慢性自杀。
面对林芳,和如林芳这样有着同样迷茫的女同志,苏曼不想说教太多,因为改变是要靠勇气和行动力,而不是道理。
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林姨,等我这次回去的时候,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秋苹?我想,她会给您一个关于女同志要不要奋斗事业的答案,一个属于她的答案。”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林芳先是愣了愣,好一会儿后才缓慢地点了点头,说:“……好。”
……
在回来县城的第二天,赵桂枝就已经把苏曼想要的版型样子做好了。
“你买回来的这套成衣让我拆了以后又重新手工缝了一遍,看上去基本上是没啥区别,但要是能有缝纫机的话,速度会更快一些,针脚也能更密更不显眼一些,毕竟你厂子里那是要批量生产,时间有限,要是没有缝纫机,纯手工的话,那想要做出来这一件成衣可得费不少工夫,但要是人多的话,也能缩点时间……”赵桂枝说着,把手里头弄好的东西递给苏曼,让她收好了等回头带回公社去。
说着,她还不忘补充道:“你买回来的那套成衣的布料看着是挺滑溜,质量瞅着也挺好,过把水还干得快,但这玩意儿还是不如棉布的透气,一穿上就粘在胳膊上,穿着可难受了!不过听你林姨说,这种布料叫啥,的确良?好像还挺贵的,但我觉得没必要,还是棉布的衣服好!”
这就是的确良?!
苏曼看着手里头被赵桂枝拆了以后又还原好的成衣,十分认同赵桂枝对这个即将风靡全国各地的“的确良”也“的确靓”的涤纶布料的看法。
但不得不说,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的确良”这样耐穿禁磨又不易变形,还十分容易上色,颜色艳丽新潮的布料的出现,的确是在这个年代里满足了人们对于衣服耐穿耐用的需求,解决了人们布票少,棉布爱坏的问题。同时,也满足了人们对于“新潮”的追求。
而它耐穿的特点,也是为啥这样穿着不舒服的化纤类产品,能够打败棉布制品,在老百姓生活中存在十余年,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才渐渐落寞下去的原因。
不过苏曼是不打算用“的确良”的布料来做衣服的,哪怕它即将风靡全国——因为太贵了!
现在才不过是六十年代末,像“的确良”这种化纤类布料应该是才刚刚进入市场不久,虽然没有棉布舒服,但制作它的工艺却不简单,价格自然也是要比棉质布料贵不少的。
所以,还是用棉布吧。
县里的纺织厂就生产不说,还实惠舒服,好做衣服!
这样想着,苏曼低头看着手里头这一套,由赵桂枝连夜赶制出来的手工流水线必备的成衣版型,想着包里本子上写了整整一页的,林芳和自己说得那些数据,苏曼只觉得自己想要将这个厂子办成功的想法是越来越强烈。
——不仅仅是为了想要为自己的事业添砖加瓦,为自己在公社的口碑更上一层楼。
而是,为了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成功的赵桂枝和林芳,为了妇女培训基地的那些每天忙碌了一天地里活后仍不知疲惫地跑去学习的妇女同志们,也为了公社里更多的同志。
这样想着,苏曼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东西放好在房间里后,背着包就准备骑车出发,去一个她本该早就应该去的地方——
……
站在县纺织厂门口……对面的巷子口里,苏曼扶着自行车把,看着陆续走进纺织厂的工人们,认真分析着自己装作工人推自行车进去的操作性,和被发现的可能性。
说实话,这年头能骑自行车的人,上哪儿都能让人高看一眼,苏曼也是深知自行车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行走着的身份牌,才会去到哪儿都会骑车,为的就是让人能多关注一下自己是“有车一族”,少计较自己一看就不像啥大领导的年纪。
但谁成想,这一辆走到哪儿都多少能有点面子的自行车装备,却让苏曼在上一次带着真诚过来纺织厂这边想要给公社那边联系业务的时候,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实在是让苏曼有些排斥这个纺织厂,尤其是那位大爷在当时对话时所流露出来的过度傲慢,和对自己的不屑一顾,都让苏曼不免产生了“连一个看门的都这么猖狂,厂长也一定不会太平易近人”的偏见想法。
但整个县城就只有这一家纺织厂,而想要制作成衣首先需要的就是布料。
所以……
“不就是吃过一次闭门羹,让传达室的大爷冷嘲热讽了一顿嘛,从前又不是没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咋这辈子就不能为了工作为了事业为了赚钱再受点委屈呢……”这样自我安慰着,苏曼深吸了一口气,推着自行车,朝着纺织厂的大门口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