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章看看曹氏,又看看凤儿,恭恭敬敬朝着裴屹舟磕了一个:“贱婢春玲唆使家母谋害……”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按住了心口,似乎难以承受那股绞痛,“谋害……他人。大人明鉴,依律处家母徒刑三年,阿章无话可说。只家母身体孱弱,阿章愿以身替母,受这三年刑罚。”
晓珠一惊,又见先是曹氏一愣,接着疯了一般要去扑打阿章,而这厢听了儿子要替她受过,情绪激荡之下,竟一下晕了过去。
裴屹舟挥挥手,让人带她下去诊治。
阿章又“砰”的一声,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再不抬头:“本朝以孝治国,此种做法亦有先例,请大人允诺阿章。”
本朝确以孝治国,子代父、代母偿之例数见不鲜,甚至好些还曾得朝廷旌表。阿章虽只说了寥寥几句话,态度又恭谨,却隐隐有威胁之意,好像在说,若你不允,我一路上告到锦官、京城去,闹个鱼死网破。
冤有头、债有主,事情是曹氏犯下的,裴屹舟自然不想放过她。他略一沉吟,不置可否,似乎在想该用哪条律法来拒绝阿章的请求。
可阿章似乎很是心急,等不及裴屹舟回答,径自抬头,往帘子后面瞟了一眼,艰难地:“我……还有一个请求,在我受刑之情,请让我再见一见……见一见晓珠。”
晓珠闻言,倏的一下放下帘子,一颗心怦怦直跳,心乱如麻:他还见我做什么?替他母亲歉?我稀得吗?
她着实一点儿也不想见阿章和他一家人,这辈子也不想见了。
帘子一放,霎时间也看不见外界情形了。晓珠只有尖起耳朵听。
四下沉默了一阵,接着是裴屹舟的声音,冷漠得可怕:“不行!”
阿章急:“是哪件不行?”
“哪件都不行!”
裴屹舟冷哼一声:
“阿章,本朝以孝治国,却也不是愚孝。曹氏之所以三番两次作恶,正是知有你这个‘好’儿子在。做了任何事都有你兜着,这才愈发的无法无天。”
“若依你所言,她年纪大、身子弱,便能逃过责罚,岂非是非不晓、天理不存?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谁就得受着!”
一张木签“啪”一声被扔到地上:“曹氏买凶害人、传散流言、咆哮公堂,数罪并罚,判徒五年,再流一千里!”
“大人!你!”阿章急急唤。
可木签一下,岂有更改之理?脚步杂沓,夹杂着几个男人的喝止之声,想是衙役押住了阿章,硬生生把他拖了下去。
前面大堂里越来越吵嚷,帘子后面的晓珠却不想再听了。她怔怔的,退后去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倒了一杯桌子上的玫瑰甜露来喝。
果然是很甜呐。
她整个身心都放松得很,大约是因为与阿章家这痛苦的纠纠缠缠,终于结束了。
过往之事,一幕幕在眼前流转:
一时间,是侯望儿三人欲要欺侮她,她在东市好好做着生意,一只破鞋飞了出来,众人对她指指点点……
一时间,又是小时候阿章给她带好吃的、帮她赶走飞到身上来的虫子……
外面吵吵嚷嚷的,她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觉泪水又湿了眼睫。
一青黑色的影子闪过,有人打起帘子进了来。
晓珠心情复杂,内里酸楚与热望皆存,见了他来,心下平地生出了一股勇气,冲过去就抱住了他,眼泪簌簌不止。
她行事鲁莽,明显感觉到他僵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被回抱住了。
“傻姑娘,怎么坏人受了罚,你倒又哭了。”
这话说得在理。晓珠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也觉得自己可笑,便又笑了一声。这下子,一时哭一时笑的,也不知是何等奇怪模样了。
不一会儿,晓珠只觉耳朵酥酥麻麻的,原来是他凑在耳旁说话:“虽是依律判的,本官还是要问一声苦主,你可满意?”
晓珠的头埋在他衣服里呢,瓮声瓮气地:“不满意,依我的心思,最好把那两个恶毒女人流到东海国、爪哇国,流到天涯海角去才好。”
晓珠恶狠狠地说完,以为他要反驳自己,本朝并无这条律令,却半天不听人声,她放开了他,抬头一看,那人正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
晓珠方才情绪激荡,胆子也大得很,现下脑子清醒几分,羞怯得很,手上一松,一连退了三四步远。
这站得远了,才看得出来,裴屹舟的官袍湿了一片,也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而始作俑者,除了她,还有谁?
她心里慌得不行。一是他们互相之间才表了心迹,处处不自在,她方才又那么莽撞地去抱他;二是他穿着官袍呢,那是何等威仪,竟让她给弄脏了。
却见他长眉微蹙,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晓珠,你想见阿章吗?若是想……”
“不想,”晓珠想也没想,飞快打断了他,“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