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两个姑娘,为避免此事,特意寻了这家有口皆碑的清净客栈,怎的还有这种事?
正怔忪间,竟发现那人悄悄摸摸进了晓珠——也就是自己原先住的“兰香”房。他以为是什么歹人,正要上去捉拿,偏此时,那人撤下帽子,竟是小杏儿!
是了,下午选房间的时候,一向沉默的小杏儿竟然第一个开口,说要选最靠里的“竹香”房,免得人吵嚷。
他虽然觉得不妥,但这几天小杏儿难得主动提要求,他也就没拒绝。
可这大半夜的,她鬼鬼祟祟地往晓珠的房里——不,是她以为的他的房里,来干什么?
这几天来,他一直隐隐觉得,小杏儿有些不对劲儿,也说不出来症结在哪里,就总是觉得,小杏儿像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却又生生忍下了。
他以为是她在王家被磋磨得很了,人如惊弓之鸟,还想着慢慢抚慰,就像晓珠一样,她总会放下心结的。
可是,她半夜跑到“自己”的房间,是想做什么?
虽说听两个姑娘的壁角十分不妥,情势所迫,他也不得不为之了。直到听到小杏儿沾了竹叶花椒的枕头,竟起了疹子,他才真正意识到关节所在。
裴屹舟把晓珠护在身后,瞪着小杏儿哼了一声:
“盈盈在云岭出生,还是个小婴儿时就用竹叶花椒洗澡,后来更日日睡竹叶花椒做的枕头。就算时光荏苒,一切都变了,体质也是不会变的,你若是真的是她,怎会起疹子?”
“再说了,我们俩从小就是亲兄妹一般,你若真的是她、想起了一切,如何也做不出来爬-床的事儿!”
“爬……爬-床?”晓珠用巾子掩住了唇,似乎现在才想起,小杏儿半夜来到她房间里,是件颇蹊跷的事儿。
她抬眼去看那边的小杏儿,已然被吓得瘫软了,跌坐在地上,眼珠子盯着墙壁某处,转也不转,神在在的。
裴屹舟举起一个瓷杯,丢在小杏儿面前,“砰”的一声,砸个粉碎。
那些细小的渣滓乱飞,有些飞溅到了小杏儿的脸上,冰凉凉的,激得她浑身一抖,终于从神思中醒了过来。
小杏儿双眼一闭,两行清泪簌簌落了下来:“大人,我不是盈盈小姐,我是……小杏儿……是以前俞家的……婢女……”
她低身啜泣着,一面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讲了。
当年俞柏被牵涉进科场舞弊案,家中女眷举数被卖往蜀地,为奴为婢。俞盈盈与小杏儿年纪相仿,人又都水灵灵的,在锦官城就被人牙子一同买了,欲再几经转手,送到南边的交趾国去卖高价。
本朝内乱不止、几方王侯势力割据,朝廷摇摇欲坠,但对外还撑着架子,明文规定不许将人贩至外境的,以免辱没国威。
但像俞盈盈这种官府定了罪的人,是永生永世也不得自由身的,人牙子又上下打点,便把贩人至交趾这条路走通了,从中牟取暴利。
那日,人牙子买了五个女孩儿、五个小子,其中就有俞盈盈与小杏儿两个。十个孩子都被绳子绑了手,串成一串,坐着破马车往南边赶。
他们赶了三天的路,翻山越岭的,到了观音乡时,不止小孩子们,连三个人牙子也疲累不堪。
时值六月酷暑,一动就是一身汗,到了晚上,三个人牙子把他们邀到破庙里睡觉,其中两个年轻汉子却受不了热了,要去河里洗澡。
哪知道,这一去又遇上了村里的两个半掩门子,一来二去的起了意,好半天也没回来。
剩下那个人牙子等了半天也不得人回来,便有些困了,低着头打瞌睡。
他们有十个孩子呢,虽被绑了手,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十多岁,瘦得竹竿儿似的,可到底胜在人多。
趁着这时候,他们一拥而上,把那个人牙子打昏了,一窝蜂跑了出去。
小杏儿本就害怕,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口干舌燥的,忍不住停了下来,舔了舔上唇。
裴屹舟一直静静听着小杏儿回忆,只面色铁青,紧紧捏着个瓷杯,手上青筋暴起。
待到了这关键处,见小杏儿停了下来,纵然冷静如他,也忍耐不住了,站起来急问道:“那盈盈呢?你怎么不和她在一起?”
小杏儿看他那副样子就害怕,不由得往后面缩了缩,瑟瑟道:“我们一直牵着手跑的,可后来下起了大雨,我们听见人牙子追撵来了,又是害怕又是着急,脚下一滑,就跌下了山坡。等我醒来……”
她咬了咬唇,任凭脸上的眼泪簌簌,“我就被王家捡去作了童养媳,小姐……小姐她不见了……”
只听“啪”一声,裴屹舟手里的瓷杯竟被捏碎了,碎片扎进了手掌。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手缓缓松了,裹着鲜血的瓷片跌在地上,血珠子撒得到处都是。
“大人!”晓珠叫了起来,裴屹舟充耳不闻,面色平静无波,胸膛却起伏不定,好像无限的苦楚尽皆要喷涌出来。
小杏儿见了这场面,却是害怕极了,涕泗横流:“大人,我……我不是有意冒充盈盈小姐的,我害怕,我不想再留在那里了。”
实则,小时候的记忆,小杏儿也是模模糊糊的,直到裴屹舟他们出现,她才记起来了大概。
她从小就是俞盈盈的贴身婢女,盈盈手腕上的伤痕、腿弯上的胎记她自然知道。俞家喜食、喜用竹叶花椒,她也闻得出来那味道,只是她自己用不得、吃不得,一碰就长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