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章宽宽的额头上, 登时拧成了个“川”字:
“我是哪样的人?她本来就是青楼里的一个丫鬟, 在那等腌臜的地方受磋磨。我买了她,给她吃给她穿, 没有生下孩子, 也没有撵她走。”
“不过就是挨了老太太一点责罚, 我也请了大夫,给了她银钱作补偿的。”
“再说了, 做人儿媳的,哪有不受气的?何况她根本算不得是什么人!”
晓珠实没想到,阿章变成了这样,猛一抬头,泪眼蒙蒙地望着他道:“她是青楼里出来的,就活该受人轻-贱,那我呢?”
阿章忙道:“你自然不一样的。”
晓珠凄然一笑,如柔花遭风雪欺凌,霎时凋谢:“有什么不一样,沈家还未必比得上青楼。”
她在乱梅丛里,一听凤儿的事儿,就猛然一惊。凤儿的处境和她何其相似,出身不堪,际遇不堪——都是上一辈的长辈用来勾引少爷的工具,希望能生下孩子留个种。
只是,她运气好,遇上的是秦嬷嬷和县令大人。秦嬷嬷人善,即便事儿不成,也待她好。县令大人更是清醒得很,不管心里是如何想的,绝不让她身份不清不楚。
阿章明明有许多选择,比如说:曹氏病重时,选一个人来演一场戏,说那人怀了他的孩子。若曹氏挺不过那一关,也遂了她的心愿;若曹氏也挺过去了,再慢慢与她说了真相,再择良缘。
阿章拒绝不了曹氏,买了自己不喜欢的凤儿,收用了后又不肯好好待人家,以至于凤儿既无孩子傍身,还要受曹氏的磋磨,在家里连个下人也不如。
至于凤儿,曹氏和阿章,哪里管过她愿不愿意、舒不舒心呢?说到底,还是把她看得轻贱。
晓珠心里的阿章哥哥,那个帮她捉虫子、吃枣泥糕一定要分她一般的小少年,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一面想着,一面直接抬脚便走。阿章不明所以,一定要晓珠解释与他听。
晓珠便豁出去了,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阿章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心里定然恨毒了沈家吧?可若是他们错了十分,你对凤姨娘做的,又错了几分呢?”
阿章虎目一跳,愣在了当场。
晓珠快步出了院门去,见秦嬷嬷早立在屋檐下等她了。她眼圈儿又是一红,眼泪不争气的,就下来了。
秦嬷嬷掏出手绢,为她擦了擦:“好孩子,你们在后面说的我都听见了。此事我是做错了。不过,早知道也好,旧梦碎了就碎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晓珠鼻子里重重“嗯”了一声,两人相扶着,就要上马车。
恰此时,只听门“咚”的一声被踢开了,曹氏奔了出来,把手一叉,大骂道:
“你……你……好你个小娼-妇,竟跑到我家里来数落爷们儿来了!倒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先在沈家那淫-窝里,后又勾着什么人,不清不白的,也不知被多少人睡过了!”
阿章面色阴沉,吼了一声:“娘!不要说了!”
曹氏这几十年来吃准了儿子的,哪里怕过他:“怎么的,我说了不要她,你非要热脸巴巴儿地贴上去,看吧,现在人家攀了高枝儿了,还瞧不起你呢!”
曹氏原就泼辣,受儿子牵连,遭逢家难后,颇吃了些苦头。后来,随阿章逃出生天,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又经历了丧夫之痛。
且她受早年沈家追-杀的阴影,终日惶惶难安,天长日久的,情绪就有些不受控制。
阿章深愧于她,对她言听计从,即便是像虐-待凤儿这种事儿,也不敢多说,生怕引她犯了病。可这一纵容,就纵得她天不怕地不怕了。
她自己思忖过了,晓珠虽是坐着县令家的马车来的,到底只是个厨娘。她句句骂的是晓珠,与县令一家是没有关系的,因此便由着性子无法无天了。
晓珠方才与阿章理论,胸中激动,此刻虽受了辱,对着曹氏这等泼妇,多说一个字也是自掉了身价,上了车便要走。秦嬷嬷也是涵养极好,不屑多说,入了马车。
便同她们来时一样,那曹氏的骂声犹自不绝,真是污糟腌臜,难以入耳,只不过被骂的对象从凤儿变作了晓珠。
晓珠闭上眼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秦嬷嬷瞧她这副样子,平日里《佛经》里念的“宽恕”“放下”全没了影儿,终忍不住,挑起帘子,冷冷瞥曹氏一眼。
秦嬷嬷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风浪没经过?这一眼,冷似渊冰三尺,寒若素雪千里。
曹氏为她眼神一摄,立时闭了嘴。
秦嬷嬷轻笑一声,慢悠悠道:
“且不说我家大人是京城永兴侯府出来的,便说他朝廷命官的身份,也不是你们一个小小花匠之家,所能辱没的。”
“你无事生非,辱骂晓珠,句句对大人含沙射影,今天,在场的人可都听见了。”
“我吃斋念佛多年,又听说你有病在身,本不想与你计较,可你竟不思悔改、得寸进尺,在你家骂了也便罢了,还要追到街上来。既如此,也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