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只觉得此生苦尽甘来,一时间百感交集,顾南音见夜深极了,这便唤着侍女侍候着老夫人,自己则回了卧房陪烟雨不提。
中元节过后的第二日晓起,朝廷照旧举行大朝会,歇了朝之后,内阁依例举行集议,顾以宁高坐文渊阁首席,一杯清茗在他的手边氤氲着烟水气,他俯瞰下首的内阁阁臣,眼神清冷而深穆,同平日的温润气质相比,多了几分当权者的威严。
盛实庭从容不迫地坐在桌案前,只垂首将今日的廷奏过目,只是不过一夜不见,他好似消瘦了几分,装束也有几分奇怪,明明是夏日,他的脖上却缚了一层纱布,像是受了什么伤势一般。
封长胥坐于他的对面,不免疑问出声:“盛公的脖颈受了伤么?”
盛实庭坦然作答,说了一声是,“昨夜祭奠父母时,出了些意外,令诸公见笑了。”
中元夜人人祭奠父母,盛实庭这般谨慎之人竟能出此意外,倒让内阁诸人均感讶异,不过此乃人家家里的私事,旁人也无从置喙,都只笑一笑不再多问。
内阁阁臣高辅秦从前是程寿增的附庸,此时顾以宁正当权,他便开始积极向顾首揆靠拢,此时捡起了桌上一封刑部呈上的奏议,道:“刑部请求复核九年前征西南的军饷贪墨案,请大人过目。”
顾以宁微颔首,接过奏议的同时,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盛实庭的眉宇间。
九年前,太上皇帝征讨西南,投兵六万,拜如今的辽东军都督为当年的征西大将军,岂料由江南盐务那里运送过来的百万两白银,到达前线后只余二十万两,也不知其中经过多少盘剥。
太上皇帝大怒,责令严查,最终却只将罪名定在了那广陵的盐商总首严恪的头上,又有一些证据,桩桩件件都剑指当时的内阁首辅耕望先生。
彼时太上皇帝沉迷丹药,耕望先生乃是当时的首辅,以程寿增为首的湖阜一派,借由此事兴风作浪,在第四年后将耕望先生拉下马,使其罢黜官职,举家流放,以致郁郁寡欢无疾而终。
盛实庭为人实在谨慎,即便是在听闻高辅秦此言后,不过略抬了抬眉头,同旁人的神色没什么两样。
顾以宁嗯了一声,道:“此案可与‘接驾酬酢案”合为一案,全数交予刑部杨维舟审理。”
新帝上任,顾以宁推荐杨维舟升任刑部的主官,正好全权接过两案的主审之权。
内阁有票拟权,如今新帝登位,顾以宁乃是新帝最为器重之人,他既首肯,那此案便是板上钉钉的要翻案了。
高辅秦在湖辅一派中也颇有几分威信,当年的贪饷案以及接驾酬酢案,他也脱不了几分干系,此时听闻顾以宁这般说,一颗心沉入了河底,不由自主地向盛实庭看去。
可惜此时的盛大人却低垂了眼眸,吹了吹手中的清茗,像是漠不关心一般。
高辅秦狠狠地在心里啐了一口。
这狗日的软饭王,从前程太师当权时,他身为太师的半儿,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太师下野,湖阜一派群龙无首,这盛实庭却不能支棱起来,为湖阜一派伸张正义,委实叫人瞧不起!
瞧他那一副文人清高的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尘埃不染的清官呢!
怪道从前金陵官场中,人人因着程太师都给他几分面子,却无人同他交好,大约也是瞧不惯他的自命清高吧。
高辅秦这般想着,收回了视线,只能等着集议过后,去同程太师商议对策。
内阁集议事务繁多,一直议至日上三竿,盛实庭由文渊阁出来,一路出了西定门,乘了马车,吩咐车夫往狮子岭赶。
马车中,他闭目养神,身边亲信名叫盛适的,听他令马车往狮子岭去,不免一愣。
“大人,昨夜您被人所伤,今日为何还要前去?”他迟疑,“属下已命人搜山,算着时辰,应当有结果了。”
盛实庭安然启言,“我鬼神不怕,何惧世人?”
盛适点头应声,小心翼翼地说,“昨夜当真是奇怪,如此森严的把守,竟能让人入园作乱,属下左思右想,实在不知哪里出了纰漏。”
亲信盛适的神情有些青青白白,显是有些神神鬼鬼的猜测,盛实庭启开双目,唇角噙了一点冷笑。
“不必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本相手上从未沾血,即便是阎罗王亲来,都无可奈何。”
盛适跟随盛实庭已有八年之久,虽不了解大人从前的事,但却知道自家大人运筹帷幄,实在是当世第一聪明绝顶之人,听他这般说,便也不再对昨夜之事有半分置疑。
也许是昨夜之事有些触动了盛实庭,他此时倒有几分谈兴,饶有兴致地看向了盛适。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在南直隶剿匪的事?”
盛适自然记得。
大人虽是文臣,却能在南直隶任职其间,将十几座山头的匪徒消灭殆尽,此也乃他的一桩政绩。
盛实庭唇畔慢慢地浮现起一线笑意,那笑意味深长,慢慢又转了几分遗憾。
“我此生最得意之事,就是杀光了广陵城外二亭山上的山匪,将那土匪头子剥皮割肉,凌虐致死,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说话间,面色神情一寸一寸地暗下去,眼神里充满了狠戾,像是在回味着当年剿杀土匪时的场景。
第8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