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有些震惊,险些将茶盏摔碎,茶汤也泼洒在方桌上。他唤来宫人收拾桌上的狼藉,顿了顿,终究是没开口。
品茗也品了半晌,司空告了假,索性归家去了。
顾仪又给顾伦多讲了一个时辰的经义,顾伦眉头紧皱,还是艰难地坐在位置上,听着晦涩难懂的课。
眼看着时间到了下午,朝仪也快开始了,顾仪带着顾伦上了御用的銮驾,往太和殿方向去。
上头的龙椅还空着,底下的群臣在窃窃私语,说着长公主回京的消息。陈首辅派系的面露喜色,纪首辅一边的则有些愁眉不展。
领军的两人神色平静,虽有些暗流涌动,也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陈首辅其实有些窃喜,没想到陈谨去了一趟容州,还真带回了纪家的把柄。私吞祀田往大了说便是藐视皇威,有谋逆之心,有这么大一个罪名,何愁不能打压纪家?
虽说损失了符州每年额外的地税,也算是值得了。
一身暗红宫装的顾仪携着明黄色龙袍的幼帝进了太和殿,满座悄然无声。
一如往常地,顾仪坐在了龙椅下侧的玫瑰椅上,等着今日的奏对。
很快,好戏登台。
“臣有本启奏。纪家家风不正,私吞祀地,为一己贪欲误划田线,还请陛下秉公处置。”
最开始揭开幕布的,不是手握证据的陈首辅,而是另一派的官员。
顾仪想起这人是户部侍郎,是纪首辅门生的门生,自然也是归了纪家这边。如今第一个粉墨登场,看来是纪首辅授意,想先向吞田牟利处靠近,免得敌手借此罪大做文章。
她向后靠了些,坐姿微微歪斜,欣赏着朝堂上这出大戏。视线划过时对上纪首辅的面孔,露出惯有的笑容,明艳如霞。
等到两方都争论得差不多了,顾仪才悠悠地开口。
“诸位卿家可有章程了?”
“若没有,不如先听听本宫的章程。陈卿,劳烦你念一念吧。”
陈谨从户部官员中走出,行礼后拿出奏章内厚厚的一叠纸。
陈首辅接近昏厥,不肖子孙再次倒戈,这回连告诉都没告诉他一声,直接在朝堂上听着长公主的吩咐,念这八成得罪人的奏章。
待陈谨念出声后,陈首辅的神色愈发沉重,顾仪站起身,俯视着殿内的众臣。
那不是什么纪家的处理章程,是经苏复完善后的新田法。
“土地归于朝廷所有,租金依照每月收成其二,按当期粮价上缴。每乡设田官,依户籍初分田地。田地不可私售,转卖。
……”
冗长的条例几乎面面俱到,顾仪只觉得苏复真是个不错的下属,连夜挑灯改制,还不需要多付俸禄。
太和殿内极其安静,只剩下一口气读完新田法的陈谨微微喘气的声音。
第25章 旧事
顾仪施施然起身,面对众人发问:“众卿以为如何,若无异议便推行下去吧。”
她筹谋许久,便是为了此刻。
拿陈谨堵上陈首辅一派的嘴,再拿纪家的罪名拿捏住纪首辅派系,至少在新政令初推行时,能少些阻碍。
朝仪就此结束,顾仪正想离开时,纪首辅停在了她面前,后头还跟着纪怀枝。
纪首辅,顾仪曾经的师长,两朝首辅,先帝曾赞为“百官之表”,年轻时也生得一副好相貌,如今中年也依旧儒雅温和。
他温声开口:“殿下容州风景可还不错,怎看着又消瘦了些?”
“亏纪家款待,还不错,也不劳纪首辅费心。”顾仪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纪首辅。
他很平和地开口,似乎真的只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心,“殿下总归得多操心些自己的身子,劳心易伤,若殿下有个什么差错,臣也没法向先帝交代。”
顾仪只听出了威胁,笑容不改,随口扯了几句场面话便想转身离开。
谁知又有一个人追了上来。
芝兰玉树,旁人看着赏心悦目,顾仪只觉得碍眼之至。
是纪怀枝。
“阿仪,你在容州没受伤吧,我……有些担心。”他踟蹰着开口,视线游移不定,唯独不敢看面前的女子。
顾仪不想回话,气得有些想发笑。
幼年时也算青梅竹马,小儿戏谑之言,说过长大后两家结秦晋之好。旁人也爱将两人凑在一起做一对看,皇室的掌上明珠与世家的翩翩公子,可算天作之合。
顾仪十五岁及笄,纪家流水的聘礼送进宫中,两家即将结亲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先皇还是不愿放长女早早嫁人,正商议着怎样将聘礼送还。
纪怀枝跑进宫里找她,彼时少女初长成,还有些愧疚,想着该如何拒绝免得伤了两家的情分。
他那日说:“阿仪,我不能娶你了,你不要伤心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刺人的话,一边露出一副心有苦衷的模样,想等她去追问。
顾仪那时的性子远没有现在平和,是带着刀刃的锋利。她直视着纪怀枝的眼,他不住的闪躲,躲着她的视线,还要欲言又止地加上几句“这不是我本意。”
“纪怀枝,最开始是你一厢情愿,现在也是你自作多情,我不想知道你的解释和理由,也不必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污了我的眼。”
不欢而散,顾仪也没多在意。
再后来她着手准备新法之事,父皇也派了些小事给她练练手,其中有几件都和纪家相关,她当时手段还有些稚嫩,带着些非黑即即白的想法,断的罪也偏重。
纪怀枝又进宫寻她,“阿仪我知道你恨我,又何必牵连纪家?”
一样的神情,懦弱虚假。
她这次一句话都没有说,只让他自行离开。
顾仪能猜出他藏着的苦衷,无非是纪家,纪首辅,立场不同而已。
如今也是一样,他的父亲才刚威胁过,他又露出这副模样。外人看着笑意如沐春风,实则为了替纪家拉拢人才,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纪卿礼法似乎学得不太好,本宫与你还没亲近到称小字的地步,内宫不许外男入内,还请纪卿早些离开。本宫还得给容州侵地案下个判决。”
顾仪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了纪怀枝一人在原地。
他望着顾仪离去的背影,捏紧了手中的折扇,只能也就此离开。
时间总流逝得飞快,顾仪处理了容州案,又去京城南郊看了看新法推行情况,便过了接近一月。
中间顾仪还收了几封禺山来的信,其中夹着几片容州干热之地才会生长的树叶,因路途遥远,隔的时间太久,已被压成了一片扁扁的干叶。
“臣谨问长公主殿下安。”顾仪读了开头,便觉得有些好笑。
信里除了干叶,便是记录了些禺山当地推行新法后的变化,以及羌人最近的动向,一一详细写来,也有了两三张纸笺,一如当初岑观言每日写下那几张。
字迹工整,毫无累赘之言,唯独信尾添了句祝语,寥寥几字望她身康体健。
顾仪也顺手写了封回信,吩咐穿云寄出去。
等岑观言收到回信时,蝉鸣已彻底代替了春日里的鸟啼,宣告着夏季的暑热。
禺山地处西北,尤其酷热,田里耕种的农夫更是汗流浃背,也不敢稍作停歇。
岑观言在禺山北处的村落里,查看当地的新法推行。
官吏众多,总有些阳奉阴违的,当面接了律令,私下里依旧我行我素。
岑观言初来乍到,太守府里的幕僚劝他莫轻举妄动,免得开罪当地的大户,将来任上被为难,末了还落得个苛待百姓的恶名。
“岑大人,我们也不把您当外人。禺山前朝曾有任太守,打压豪强,勤政治民,可谓尽忠尽责,是最后呢?”其中一位师爷捋着胡子苦口婆心地说。
“如何了?”岑观言确实有些好奇。
“墓碑在南边立着呢。”师爷指了指南边茂密的树林。
“那位大人得罪了豪强,在京里还抓过权贵私藏的犯人,那些人拿流民做饵,骗他出了城门。大人不过带了一队府兵出城出城,被埋伏在密林里的人撞了个正着,最后死在乱刀之下,连个全尸都没留。
百姓倒是记得深刻,立了个碑在城门外的林子里,一直留到现在。可人就这么一条命,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了。岑大人年轻,路还长着呢。”
岑观言听得认真,也诚恳地道了谢,可依旧如故。
他果真抓出了几个豪强与田官串通,把富贵人家的户籍人数多报,穷苦些的少报,更有甚者直接威胁村里的百姓,自愿并入当地豪强户内,归为贱籍。
豪强怒目而视,他落笔问斩,身上沾了几分血腥气,也有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势,远比刚来禺山的书生样能唬人。
他收到驿站的信时还有点诧异,看到落款时,心下生了些紧张,赶忙把手上的尘土拍干净,寻了快阴凉的地方读信。
他快速通读了一遍,随即把信揣回了兜里。
到了夜间回府衙时,才又拿出信来,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掌灯的是个机灵的小厮,见太守如此认真,添了些灯油,让房间里更明亮了些。
“大人夜里还看公文看得如此认真,果然有大人是我们禺山的福气!”
岑观言当即面色有些绯红,换了份正经公文在上头,却忘了那小厮也不识字。
第26章 报案
夏日里点卯的时辰,已是艳阳高照。
岑观言照例去府衙处理公务,近来总有些杂事,邻里纠纷居多,比如老妪扯着自家的儿媳来告不孝,嗜酒的丈夫偷拿了家里的钱财买酒、妻子来报案之类的事。
是许多官员最不愿处理的家务事,断不清,还容易惹得两方不快。
岑观言总是笑脸迎人,想来公堂上闹事的人胆也壮了三分,当着新太守的面便用起市井里撒泼打滚的手段。
可岑观言近来也杀了几个为首的豪强,行事也带上了杀伐果决的味道,那些企图逃脱责罚的人碰了柱,就在街上哭诉新太守苛待良民,最后被拎去牢里蹲几日。
今日又是一桩这样的案子,随侍的李都头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几乎已预见了接下来的事。
堂下跪着的青年男子生得还算面貌周正,衣衫破旧,带着哭音,声音颤抖着。
“草民叫王生,是禺山北郊的农户,就昨天早上,我家那口子说要出去看看自家的田,省得隔壁的赵家媳妇儿偷偷拔我俩昨天种的春苗,我说让她别费那时间,她平日里就凶,也没听我的。”
他颤颤巍巍地说了半天,也还没说到为何报案,立在大堂两侧的捕快都有些不耐烦。
岑观言温声安抚道:“你不必紧张,有何事说便是,本官会尽力解决的。”
王生慢慢地抬起头,触到堂上人的视线,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继续说道,“可到了昨天晚上都没见人回来,夜里喊了村里的人一起帮忙找着,喊了大半个林子都没人应,今天才来府衙报案。”
他说到这已是泣不成声,字词也越含糊,需要努力分辨才听得出来是什么。
“我浑家那么贤惠,怎么会躲起来不理我们全村人呢,她肯定是出事了!”
“王生,北郊人,妻子昨早失踪,对吧?府衙这边记下了,等会儿便有都头带人先去周遭找找人,说不定还能找着,先去里面等着吧。”
师爷在岑观言的示意下记录了基本情况,把人领到后头新建好的等候室。
等候室是近几日岑观言吩咐新建的,摆些茶水点心,从他自己的俸禄里扣,也能让情绪激动的报案人安静些。
岑观言拨出一位姓赵的都头,带着一队府兵,和王生去北郊先找找人。
他则继续在府衙处理其他的诉讼,以及其他每日的公务。
等到天黑时,赵都头回了府衙,摇了摇头。
岑观言明白,是没找到活着的人,也没找到尸体。
他安抚着一直瑟瑟发抖的王生,又靠近了些。
“王生,府衙会尽力的,但现在的情况你要做好准备,人可能是回不来了。”
“谢谢岑太守,我知道了……”王生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晃晃荡荡地走了两步路,险些摔倒在地上,被旁边守着的捕快扶住。
岑观言瞥见王生的脖颈上闪过一抹翠绿,再仔细看时,王生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似乎在掩面哭泣。
岑观言带着赵都头走到书房内,听详细的汇报。
“回太守,卑职带着弟兄们把北郊都翻了个遍,的确是没找到王生说的女子。”
岑观言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王生的情况呢,打听清楚了吗?”
“王生的确是北郊人,卑职还私下问了问村里人,王生长得周正,人也还算勤快,平日里喜欢喝口小酒。家中不算贫困,略有些积蓄。他妻子柳氏嫁给他也得了五六年,平日里也没怎么吵。
至于王生提过的隔壁赵家媳妇儿,是他隔壁住的赵文妻子钱氏,和柳氏前几日有些口角,起因是王生家的鸡跑到了赵家,被钱氏炖了汤,两户人一直有些不愉快。”
岑观言:“那王生提到柳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赵都头挠了挠头,说:“没有。一提到柳氏他就哭得伤心,后面也没多问。”
“今日天色也晚了,你把王生安顿好,记得派个人看着。明日我去一趟北郊。”
岑观言吩咐道,便转身出去看看王生情况如何。
外头传来细微的啜泣声,是王生蹲在角落里,旁人拽他也不愿起来。捕快们见岑观言出现,都松了一口气,拱手道一句“太守好”。
众人皆知新来的太守是个好脾气,只要人没触犯大宁律、行事不龌龊,他都能应对得体,从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王生,你转过头来。”
王生扶住身边的柱子,站起身来,然后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身官服的新太守立在门口,俊逸超然,视线看向他的脖颈处。
他下意识地一躲,又似想起什么,直起身板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岑观言身边。
“岑大人,我是不是再都见不到我妻子了……”
“王生,我只能说尸体没有找到,目前也不能给你一个答案。你先在城里住下,明日,本官亲自多带些府兵去北郊,总会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