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卿,倒让你见笑了,陈首辅和张将军该是快到了,再多等等吧。”
岑观言回到先前的位子上,收住脸上的表情,低垂下眼眸。
“殿下可放心,臣耳力不佳,只是殿下不必笑的。”
如禺山城墙边他劝的“可不必笑”,他再一次逾越地说出了这句话,还有他无端生出的愤怒,只能隐藏在平静之下。
坠金之毒,该伤公主有多深!
平日里殿下的面色便比常人苍白,还有几次险些昏倒,天气暖和时也穿得厚重。操劳政事,与朝中人周旋,前日里还从高台坠落,又随军出征,也从未见殿下的怨恨。
面前的女子像一团火焰,炽热地燃烧,像梦中落在他掌心的骄阳,最后熄灭在虚无的黑夜里。
岑观言在问自己,你以何种身份产生愤怒,是友人,还是臣下,或是说不出口的思慕?
已经做出不开口的决定,仍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越过那条心中的准线,再在懊悔与羞愧间迷茫。
懊悔每次冲动地开口,连思考的速度都赶不上说出口的劝慰,羞愧于他的贪心,自省时只觉得自己贪得无厌。
顾仪收了笑容,盯着眼前的青年,一贯挺得笔直的背脊,温润却有棱角的外貌,眉眼低垂显得有些谦卑的顺从。
仔细看,能看见他眼里落着晦暗不明的光,脸上藏着不愿诉之于口的情绪,似在愤恨和迷惘。
顾仪能看出来,岑观言在为她愤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卿明白就好,本宫……自然是信你的。”
她的尾音拉得悠长,无端带出些戏谑,两个字“信你”把岑观言说得更加紧张。
“臣谢过殿下。”
他没再开口说话,与友人交谈时的灵文巧思也不知去了哪,双手无意识攥紧,眼神游移至桌上的茶杯。
斗彩三秋杯,撇口深腹,一只小巧玲珑,壁上绘着山石花卉,色浓无光。
直到把周遭的摆饰几乎扫了一遍,岑观言才等到另外两位来访的客人。
或者说,三位。陈谨跟在陈首辅身后,才分别没多久又相见,看着同辈熟悉的友人,也更放松了些。
“诸位,本宫请四位到此,还是为改兵制的事。”
顾仪见人来齐了,吩咐宫女上了清茶,商议起昨日里刚拟定的初稿。
“前几日张将军已改过了,本宫想着再商讨商讨,陈老不介意吧?”
陈首辅接过那一纸写得密密麻麻的初稿,又递过一份给后头坐着的陈谨。
“殿下,理论上是可行的,只是如今兵部尚书怕是会使绊子,还有纪首辅那边,兵部也有些人手。”
他迟疑地开口,看着主位上的长公主没显现出怒色,又继续说下去。
“户部这边老臣有八成把握。吏部,还有个纪怀枝,最肖其父,少年英才,惯会笼络人心,在清流里也有些好名声,估摸着有些难办。”
还有一句,陈首辅不敢提,纪怀枝与昭和长公主曾有过婚约,纪家连聘礼都送进宫里了,又被先帝退了回去。他摸不准殿下与纪怀枝现今如何,也不敢开口问,先试探着提了一嘴。
“纪怀枝,本宫与他熟识得很,他太过顾忌名声,反而束手束脚,针对此点可破之。”顾仪听见熟悉的名字,略微抬了抬眼。
岑观言听着两人熟稔地谈着事务,还有殿下口中的纪怀枝,他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是个芝兰玉树的世家子,善谋善断,文采斐然。
岑观言不清楚陈首辅未说完的话,也不知长公主与纪怀枝的过去,眼神看向殿下,思绪在话题之外考虑着兵部的事宜,心里生出一丝不甘,极快地被压了下去。
“岑卿,兵部行事估计会有些艰难,你尽力而为。”
顾仪转向他的方向,叮嘱了一句,正好对上一双眼,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眸光里只有她一人,专注得似乎再也容不下其他。
“臣自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岑卿,说过不许提死字的,再提本宫可得罚俸了。”
顾仪从方才的愣神里缓过来,开过玩笑后换了个话题。
长乐殿里五人的讨论进行了很久,直到暮色将近,宫门快要落钥时,才纷纷起身告别,顾仪将四人送至殿门口,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深处。
她在等一个回头,也不知为何要等,或许只是想看着青年紧张的面容,和转身离开的窘迫,会是个很有趣的场景,为生活添上些乐子。
果然,他回眸时恰好撞上顾仪浅笑盈盈的眸,有些慌乱地转过头,装作瞥了一眼天尽头的霞光,再目不斜视地离开。
顾仪不禁有些发笑,也靠在长廊的栏杆上,远眺薄暮冥冥时的余霞。
天尽头绵延的是京城郊外的山,远望如烟,烟雾缈渺上是一匹绮丽的绸缎,是人工所不能及的精巧,流光淌过丝线,纷乱地伴着远山烟飘荡。
半个残阳还在挣扎着,不肯熄灭在两峰间,直至最后的一丝光亮也被吞尽,彻底消失在今天。
色彩斑斓的黄昏景色,动人心弦。
夜色笼罩时,各宫都落了锁,皇城门也彻底关上。
一则消息不翼而飞,从西城开始扩散至各个朝臣手中。
顾仪收到从皇城外飞来的信鸽,琉璃管里的字迹有些潦草,看着像情绪激动下匆忙写下。
“纪首辅病重,或有性命之危!”
她脸上渐露凝重之色,心又有些悬了起来。
这个时机太巧了,就像有人为她铺好了路,只需要顺着向前走,就能轻而易举地摘取成功的果实。
在纪首辅还给她送了些食邑后,在她刚刚将新兵制初稿拟出后,最大的敌手倒下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纪府,充斥着药味和仆役走动的脚步声。
搬着温水和汤药的侍从来来去去,步履飞快。医者提着药箱走入正中的房间,里头的雕花象牙床上躺着一位中年人。
不见平时的儒雅温和,双目紧闭,嘴唇干裂,面色苍白,满脸透着病色。
医者把脉后叹了叹气,拱了拱手退出房间,连诊金都留在了桌上。
又一个医者快步进去,试了试针灸之法,还是不见人睁眼醒来。
纪府上下,乱作一团。
第40章 心变
夜里忽然下起了雨, 月色也被蒙在了乌云之下。昏暗的夜色里,草木被雨水拍打得左摇右晃,小路上被冲刷得有些泥泞, 云履从湿润的泥土上踩过,急匆匆地进了门。
纪府的主室内, 烛火摇曳起冷色。夜雨敲窗,雨滴反射出光影的斑驳。
屋内的中年人挣扎着坐起,不断剧烈地咳嗽着,捂嘴的帕子上染上星星点点的嫣红。
纪怀枝跪在床前, 低声哽咽着, “父亲,您养好身子再说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黄昏时纪首辅突发急病, 当即便在府里晕了过去, 朝廷人心浮动, 不过几个时辰已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试探过。纪府虽将来访的都挡了回去, 只宣称纪首辅偶感风寒, 小恙而已, 可病重是真的。
若明日纪首辅无法出席朝会,会有无数嗅着血腥味来的野兽, 虎视眈眈地想将纪家撕碎。立在风口浪尖上便是如此, 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纪怀枝还在与心腹商讨明日该如何解释,能更好地保全纪家的势力,便被侍从叫到了房里。
床榻上的中年人不过半日, 消瘦得已有些脱形, 虚弱得几乎不能自行坐起,连声音都是飘着的, 虚浮在空气中。
纪怀枝记忆里的父亲,高大而冷情,对子嗣要求极高,训斥时从不留情面。每每他做错些什么,都会收到一个失望的眼神,酷烈的责骂,还有罚跪的惩罚。
父亲如今卧倒在病榻上,虚弱地看向他:“纪怀枝,你姓纪。”
你姓纪,是纪家的儿郎,是纪家最出色的继承人,是未来纪家一派系的领头人。
你不该软弱,不该犹豫,不该有偏移的私心,去做些无谓的事,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站在错误的立场,去质疑纪家的位置。
这是纪首辅想说的,也是纪怀枝明白的。
他自幼就是纪家的希望,即便有些小差错,也是无伤大雅的。
十七岁时他思慕昭和公主,请了族里长辈下聘,是父亲第一次露出那种恨其不争的眼神,像在看一堆将被抛弃的废弃物。
“你的妻子与你中意谁从来就没有关系,关于两家交好的事务会逐渐教给你,但绝对不能是公主。”
纪怀枝后来才明白,纪家和皇权从来就不该太亲近,他们求的是百年清名、富贵长留,与大宁的龙椅上坐的是谁没有关系。
他从一开始就该知道,太过亲近会遭忌惮,太过疏远易坠名望,他可以是公主伴读,但不能是公主驸马。
后来羌人犯边,他想起史书里写的战场“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想起将被羌人铁骑践踏的百姓,跪在大厅里祈求父亲同意出兵。
纪怀枝被关在了府中。
“怀枝,我对你很失望,你该好好想清楚自己是谁。”那个失望的眼神,几乎让人窒息。
纪首辅转身离开,吩咐了下人不必给他送水和饭食,带着二哥纪怀礼出了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在祠堂里跪着,伴着纪家先祖的牌位,在黑暗的夜里不断地思忖。
纪怀枝明白父亲在警告他,在放弃他的边缘警示,他虽然重要但不是唯一的选择。
那日纪怀枝通过人脉,在府中也得到了消息,纪首辅率百官于朝晖门前请昭和长公主为民和亲。
他思来想去,最终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对纪家最好的选择。昭和长公主倡导的新法害了纪家的利益,她必须要付出代价,回到长乐殿里去,或者干脆消失在世上。
朝局上不该有变动,不该有执政的长公主,只有幼帝在,是对纪家来说最好的大宁。
躺在床榻上的纪首辅还想说些什么,嘴里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只有模糊不清的音节蹦出。
“父亲,我明白的。”
纪怀枝在流泪,方才的哽咽也成了啜泣。
他不知道在哭些什么,是为了病重父亲的担忧,还是他早该放弃的情谊、他错误的立场,和不该有的愚蠢天真。
……
一夜的雨停在清晨,早雾迷蒙时树也苍翠,草叶上滚着几颗露珠,晶莹剔透。
岑观言在房中看卷宗,关于前朝近乎失去记载的变法,只有在老旧的典籍上能窥见一二。
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即便最开始变法的初衷是正确的,一切到了最后都成了错误,被尘封进历史里,连变法的具体内容也无处可寻了。
他好不容易找见的,也只是其中之一。
改兵制一事关系重大,岑观言隐约能窥见长公主想塑造的盛世,宏伟的图景在一步步地勾勒下变得清晰,在他的参与下,逐渐成为不那么遥不可及的华胥一梦。
他总该为此多做些什么。
外头又有人叩门,吱嘎一声向,外头的人走进了房中。
不速之客,还是昨日出现在殿下口中的人。
是纪怀枝。
来人依旧温润如玉,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折扇轻摇,一派贵公子的做派,很是儒雅。
“还未恭贺过观言贤弟高升。”
纪怀枝十分坦然地拱手行礼,面上也看不出许久未见的尴尬,反而笑意温和真挚,丝毫挑不出错处来。
身后的小厮也将贺礼送了进来,
“许久未见,贤弟依旧风姿清肃,只是愚兄多沾了些俗物气,都不该与你同在一室内,污了你的风采了。”
他戏谑着开口,熟稔的自谦玩笑消弭了空气中两人都不说话的尴尬氛围。
“纪公子谬赞了,岑某也不过是个俗人,能在京城有碗饭吃已是皇恩浩荡了,哪能有什么风姿呢?”
岑观言滴水不漏地回答,试图猜测面前人的来意。
他眼里的纪怀枝与先前大不相同,更圆滑更真诚些,几乎挑不出一丝错误。
第一眼看去,似乎确实只是一个来道贺的同僚而已,只是比旁人更懂得些人情世故,连带的贺礼也要精致得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要仔细端详才能窥见眼底一丝丝的恶意,被埋藏在虚假笑容之下。
“贤弟不必如此客气吧,怎么说也是同年,该互相多说说话的。”
纪怀枝没有久留,只是放下来了带来的礼物,并没有额外多说些什么。
第41章 谜团
第二日的朝会, 如期而至。
幼帝坐在龙椅上,眼神游离地看着顾仪,却又不敢开口说些什么。自从顾仪从容州回来后, 他还没亲口和顾仪说过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伦虽年幼,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阿姊在刻意避开他, 两人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只有今日朝会,能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