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仪察觉到了旁边幼帝的注视,小儿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为了不让她发现, 收回了眼神, 有些小心翼翼地怕她生气。
她有些僵硬地,转过了身, 称谓也变得敬重而疏远。
“陛下专心些, 莫要乱看。”
顾伦不敢再移动, 只能安静地坐在龙椅上, 端详着下头的朝臣, 以往站在最前方的两人少了一个, 不在的恰好是阿姊不喜欢的那个。
他刚想看看阿姊没看到讨厌的人会不会开心些,又想起方才顾仪的话, 只能干坐着等朝会结束。
朝臣们都熟悉了与龙椅几乎并列的玫瑰椅, 和椅子上端坐的长公主,她带着惯有的笑容,明明活色生香,只让人心生畏惧, 不敢起调笑之心。
“诸位, 开始吧。”顾仪扬声道。
户部有人出列,手执象笏, 行了一礼说:
“臣户部右侍郎艾辞有本启奏,纪家大公子纵仆行凶,欺压百姓,目无法度,当以大宁律处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平静的水面被第一块石子打破。
纪家大公子纪怀德,才能平庸,长年在京城也声名不显,可毕竟也有个纪家的名头。这回纪首辅倒下了,众方势力趁着纪党无人带领时,必须抛出手里的把柄,从纪家撕下一块肉来。
还不到片刻,又一人出列。
“臣刑部左侍郎沈道有本启奏,容州纪家侵占土地一案,纪夫人蔡氏派奴企图贿赂审判官,当按大宁律处置,纪首辅明知为错,未劝阻,当为从犯!”
人越来越多,纪党官员也反驳了几句,可被推来的罪名数不胜数,有真有假,有夸大有危言耸听,朝堂几乎成了两党的辩论场。
嘈杂的人声错杂响亮,争论发展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互相言语攻击起来。
“艾大人倒是管得宽,案件也是刑部管,轮得到户部说什么,自家的儿女不知怎样了?”
“孙大人便不必管我的家事了,纪大公子纵奴之事可是板上钉钉,不如多操心自己吧!”
“李大人,您前几日还在求着纪家呢,如今变得倒快,看来今日的风还真是大啊。”
殿外一丝风都没有,李姓官员张望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对面的同僚是在讽刺他如墙头草,大风来时倒戈相向。
他脸色涨红,又想不起什么话反击回去,气得快到破口大骂,还是顾忌着朝堂上不能失仪,悻悻地站在原地瞪着眼。
岑观言站在其中,仿佛在局外看着今日荒谬的闹剧,再抬起头望向龙椅旁的长公主。
他任兵部左侍郎,位居从四品,终于是有了朝会上的一个位置,能够离遥不可及的云端更近一步。
地上人看云,能见其变化,却看不透。
如他看长公主殿下。
玫瑰椅上的女子微侧着身,有些不耐烦地把玩着手里的玉饰。苍璧晶莹剔透,衬得她指如削葱根,修长纤细。
她笑着,也不是欣喜的笑,也不是讽刺的笑,就只是单纯地摆出一张笑脸而已。
岑观言看不懂她,既没有阻止朝堂上的喧闹,也没有加入其中,去声讨纪家,一个没有纪首辅的纪家。
他眼眸低垂,视线随着长公主注视的方向看去,那里立着个绿袍的青年。
从五品服色,上有仙鹤,为吏部象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人风姿赫然,咺咺似松柏,不急不躁,眉眼含笑。
岑观言认出,那是纪怀枝。
朝堂上争论的是纪家,纪怀枝却是平静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焦躁,不断有纪党官员投来求救的眼神,他带着安抚人心的笑回望。
岑观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脑中打转,纪怀枝与他不是同路人,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他从没有对其他殊途之人,有过这种无理由的不喜。
不能算厌恶,只是轻微的不虞,来得不讲道理。
他试图寻找到原因,可梳理了两人认识的始末,也未寻到,只能将异样的情绪深埋,思考起现今的局势来。
喧嚣的争论声中,悠悠的女声在太和殿里响起。
“诸位,秋日还是有些暑热之气未散,要用些饮子再继续吗?”
听不出喜怒,淡淡的,声音算不上响亮,也停住了吵闹的声音。
太和殿里终于恢复了安静,人也站回了原先的位置,有几个吵得快忘了今夕何夕的,被相熟的好友拽了回去。
“太和殿不是闹市,有本启奏的写好折子递上来,诸位年纪还轻,可莫要手抖多写了几笔,若年老,陛下恩德,皆可返乡。”
消息灵通些的都知晓纪家与长公主的恩怨,陈党官员环顾四周,露出些隐晦的笑意。
殿下肯定是会帮着对付纪家的,趁这个绝佳的机会,给予纪家沉重的一击。
闹剧总算是落了幕,纪党垂头丧气出了殿门,簇拥着纪怀枝,面面相觑,最终推出了一个人。
“纪三公子,纪首辅情况如何,还是不清醒吗?”
“多谢诸位关心,家父还在卧床,近日恐不能醒来。”
纪怀枝扫了一眼围着他的众人,和他们眼神里希冀的光芒,像是溺水者在等待一根救命稻草。随后,在他说出答案后,光熄灭了。
“三公子保重,我等先回府了。”
纵使纪怀枝才名在外,旁边的众人也不信他能有什么办法解此困局。偏偏他们早与纪家绑在了一起,不是轻易就能脱离出来。
“近日夜里寒意深重,也请诸位大人注意,若有难处尽可来纪府一叙。”
已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眼里重新有了光,脸上也恢复了镇定,拱手告别后各自分离。
纪怀枝独自朝着朝晖门走去,没有人与他同行,。
直到身影消失在殿门口,顾仪收回了张望的视线。
处处都透露着异样,顺利得令人不敢置信,还掺了些浑水摸鱼的人。
纪家行事谨慎,纵有些尾大不掉,也不至于落了这么多错处在旁人手上。陈首辅虽暂时因陈谨听从顾仪调配,陈党势力庞大,总有些得意忘形的,想多捞些好处。
剩余的,也不只是来搅局的,还是……
顾仪神色稍凝重了些,准备回长乐殿歇息片刻后,再调查清楚。
“殿下,请留步。”
她回头,岑观言迎着午后的暖光,立在殿门口。
所有朝臣都离开了,太和殿里静悄悄的,只有午后的光无言地探入窗口。
第42章 变故
“岑卿有何事?”
顾仪走近了几步, 等他开口。
“殿下近来还是保重身体,秋日天凉。”
“改兵制之事臣有些头绪,明日会与兵部尚书商议的, 殿下莫要太过操劳了。”
岑观言踟蹰着,说了些公事, 很快转身出了殿门。
顾仪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岑卿没有旁的话了?”
“殿下注意纪……”
低低的男声顺着光的方向传来,他这次没有回头,走得有些匆忙。
话也只说了半截, 又被收了回去, 只余一个背影。
岑观言有些看不清自己,他是否将情感的偏向掺进了理智中, 对纪怀枝, 乃至纪家产生了偏见, 他的结论是否错误, 会误导殿下的判断。
于是他收回了说到一半的话, 落荒而逃。
顾仪从太和殿里出来时, 前头的幼帝还未离开,靠在大柱旁, 见她出来小跑到她腿边。
“阿姊, 课业有些不懂之处,能教我吗?”
顾伦的眼里带着祈求,没和之前一样拉住顾仪的衣角,只是仰头看着她。
“陛下, 司空还在紫宸宫等您。”
顾仪绕过了面前的幼儿, 行了个礼便径直回了板乐殿。
近几日再没有大事发生,平静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刑部忙着整理众人报上来关于纪家的案子, 门梁上的狴犴雕像都腾不出人手清洗,落了厚厚一层灰。
岑观言也有些诧异,何咏虽不至于和颜悦色,也算得上互不理睬两两相安。没有故意架空,也没有在处理的事务中下绊子。
他在兵部待了近一个月,总算是摸清了如今大宁的情况。兵力有,但质极差,大多是直接从民间征来的,平日里操练也不多,甚至有许多人都没真正见过血。
其余的战马、甲胄、武器之类的,太久没有动用。他特地去仓廪查看,才发现已有不少锈迹斑斑。
今日又是休沐日,朝会又在下午,岑观言早早起来处理卷宗,整理兵部近几年的收支。
忽而,外头房屋主人喊他,说有客来访。
岑观言出了房门,只看见纪怀枝坐在主室内的板凳上。
租赁的房屋并不算大,里头的器物也简陋,板凳也是粗糙的木制,桌上放着待客用的粗茶。
纪怀枝并没有被怠慢的不快,见他出来后迎了上去,喊了一声“观言贤弟”。
岑观言看见来人,不痛快的情绪油然而生,无端的郁结和烦躁被他压了下去,上前寒暄了几句。
片刻后,两人到了街道上的一家酒楼里。
纪怀枝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观言贤弟喝点什么?”
“纪公子,岑某不饮酒,您有何事便直说吧。”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岑观言不愿与他多说些什么,偏偏来人带着奇异的笑容,摆出一副有隐秘之事,且与你有关的模样,话里分明透露出,还可能与殿下有关。
“贤弟何必如此心急,酒能浇愁,也能舒心,是个好东西,饮上一两杯不妨事的。”
纪怀枝淡然地坐着,招呼着上了一壶丹笈春色,亲手斟了两杯,推了一杯过去。
丹笈是京城郊外的山名,丹笈春色是山里采的野柑橘酿成的果酒,清香可爱,似春色入眼,遍地花开,因此得名。
岑观言没接。
“贤弟若是不愿,愚兄也不勉强,只是该与你说的这事有些板,我该捋一捋从何说起。”
纪怀枝自顾自地轻啜了一口,美酒入喉,带来微微的灼烧感,“便从观言贤弟进京说起吧。”。
“你应当有印象,就在这座酒楼,拾到过一张纸,撞见过两个人,暗示着陈谨贿赂主考官。不过贤弟一直是个聪明人,也没落进圈套里。”
“不对,从你进京那刻起,就踏进局里了。其余愚笨的可没这么好的结局了,有人咬了饵,成为篓中鱼,有人掀了饵,落进万丈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后是殿试后入翰林,你的同僚以为你得罪了贵人,把错讳栽赃到你身上。可惜贤弟破了局,恰好遇见陈谨这么个搅局的人,和一个还没坏到彻底的同年。”
“自然也有其他的倒霉人,给人挡了灾,没伤了性命也断了仕途。”
岑观言安静地听着,未发一言。
纪怀枝露出与平常不同的笑容,“我说过,贤弟是个聪明人,该猜到了些什么?”
“后来的容州之行,禺山太守,乃至于现在的兵部左侍郎,背后都有她的身影,不是吗?”
他失去温和的伪装,话里染上怒意,低语着。
“那个人站在高处俯视众生,以为能将人为棋子,下她爱的棋局,从不管弃子的死活,也不管局中的棋子要遭受些什么,还要摆出戏谑的姿态取乐。”
纪怀枝站起身,盯着对面人的眼眸,想看其中翻腾起怨怼和恨意,想看他失态,看他彻底失控。
可他发现他看不透岑观言。
这人就静静地坐在对面,眉头微蹙,仔细看才辨认出一丝的不快。
“纪公子,你与殿下很熟悉吗?”
他终于开了口,问的却是毫无干系的问题。
纪怀枝有些恍然,岑观言的眼神很像一个人,几乎能剖开他的伪装,似刀刃刺进心脏深处。
像顾仪。
两人的身影有一瞬的重合,仿佛是顾仪坐在他对面,以锋利言语破开一切掩藏,质问他的懦弱和天真。
“岑观言!你还不明白吗,那一切都是她的计划!酒楼里的人是她安排的,翰林院听到的传言也是她吩咐贴身侍女散播出去的!甚至禺山郡守也是她请的旨,把你推进险境里,如今又特地挑了何咏在的兵部,都是她亲口下的谕旨!”
纪怀枝有些慌乱地喊叫着,几乎想上前抓住岑观言的肩头,让他认清现实的一切。
“纪公子,你心悦殿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观言依旧平静地说出一个问句,尾音上扬,却是笃定的语气。
他对纪怀枝的不喜来自妒意,是发自内心的对竞争者的恶意,有些负面,负面得他第一次察觉时选择了逃避。
妒为恶德,圣人如此教导。
纪怀枝反而不如先前的激动,只是淡淡地一句“没有。”
从一开始就不该有的,到现在自然也不会有。
少年的思慕早已死了,旷野上曾有烈火焚烧,其上有明月,在天心处皎洁一轮。
月亮还是当年的月亮,却不是他心上的月亮。他心中一场又一场的烈火,在雨雪交加下,落成一地的泥沼。泥沼陷美玉,不堪其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