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观言不敢再回想,只盯着眼前的人,怕他再做出些危害殿下的举动。
顾仪拾起那把剑,一步步走近。
纪怀枝抬眼去看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阿仪,还是你更胜一筹。”
一直如此,从幼年时的每一次比试,她总是站在最高处,从未输过一次。
生动的,鲜活的,永远留在记忆里的每一幕。
她骄傲,高贵,聪慧,最大的缺点是太过聪慧,比他还要胜上一筹。
即便从小到大,周围人总会夸赞他少年早慧,比两个兄长都出众些。
可即便他机关算尽,还是棋差一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自以为是,张肃没有被调走,外面的禁军也不在何咏的掌控之下。他愚蠢地跌进她设的陷阱,还洋洋自得。
他在等待败者的命运。
等待剑尖划破脖颈的肌肤,或是插进他的心脏。
“嘭”的一声,剑鞘从他腰间被扯下,剑被插进了剑鞘中,剑柄握在一双莹白的手里。
那双手纤细修长,适合拿针握笛,却不适合握剑,至少在纪怀枝看来,剑杀伐之气太重,她适合拿着针线,一针一线地绣花,或抚琴,挑起琴弦奏一曲清音。
那双手很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于顾仪的饶恕。
岑观言没有说话,垂下眼眸安静地站在一旁。
殿门终于被打开了,一身甲胄的张肃从殿外走进来,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兵器上的血迹已经擦拭过,依旧有些暗红。
在他身后,不少禁卫军忙着收拾横七竖八的尸体,清理地面上的血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臣张肃见过殿下,犯上作乱者,已诛。”
张肃拱手行礼,禀告外头的状况。
顾仪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殿中的朝臣。
她目光所及处,每个人都低下头来,不肯直视,也不敢再说话。
方才带头斥责的朝臣,身体都在颤抖。
何咏面色惨白,哪还敢有先前的遐思,瑟缩地跪在殿中。
钦天监监正还想再说些什么,被身边人捂住了嘴。
“诸位,还有事吗?”
顾仪重新走到了白玉阶之上,俯视着众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长公主殿下,天象确实如此,错位有伤国运。”
监正抬起头,仰视着上头的女子。他来此,只为了这一件事,星象所见与殿中其余人的算计无关。陨星落,本就是上天给予大宁的警示。
“正好本宫对天文也有些兴趣,钦天监可愿予本宫一观?”
监正应了句“是”,广袖轻收。
顾仪走下台阶,从群臣中穿过,听着满室慌乱的呼吸声和躲闪的眼神,轻笑一声。
斥责和污蔑都消失了,除了局势扭转外,事实还是一样的事实,只是人不一样了。
她细微的笑声被捕捉到,为首的几个头低得更深,丝毫不敢有丝毫动静,生怕惹来长公主的降罪。或是更严重的——太和殿如今在殿下掌控下,只是杀几个人也能平息下去。
何咏偷偷抬起头,看眼前的女子,艳中带煞,不是家宅里能放置的玩物,是带着煞气的刀刃。
现在,这柄刀刃悬在他头上。
“众卿等到散衙时再归家吧,毕竟这时辰还没到呢。”
顾仪平静地开口,目光最后落在岑观言身上。
“岑卿随我走一趟吧。”
她没想过杀人,这种手段还不需要用在如今的局势里,能用的人太少了,到处都是缺可用之人,在没有足够多的贤才接任时,在没到必须动手时,她不愿沾上血迹。
群臣松了口气,至少命是先保住了,其余的总能熬过去。
纪怀枝被张肃押着走出太和殿,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他有些看不清周遭的环境。
还有些干涸的血迹未清理干净,味道弥散在空气里。
顾仪带着岑观言与他擦身而过,前面走着的是带路的钦天监监正。
纪怀枝伸出手,启唇,最后将手缩回,闭上嘴。
不知还有什么能说的,甚至她都不愿再看他一眼。
岑观言有些欣喜,从那句“岑卿”说出口后,有些莫名的欢乐,走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即便依旧有许多疑问,他不能补全的,身边人知道答案的,一堆问题盘桓在脑海里。
他一直清醒地知道,他对殿下几乎一无所知。
殿下是日,是月,昭昭于天心,离他遥远得触不可及。
他了解的,是一个带着些脆弱,却依旧强大的昭和长公主,身居高位不失仁心,愿意俯身去看人间一切,从不傲慢去施舍什么,而是去平视着给予什么。
还有更多的,他没有立场,没有身份开口去询问的,沉在心底。
他收敛了脸上溢出的笑容,跟在前面的步伐,穿过一道道回廊,走进宫城西北角的天则楼。
历来的钦天监都在此处,观测星象,推算节气。且钦天监内监官不得改迁他官,子子孙孙世代都于此为官,无特旨时无人能进,也无人能出。
这一代的监正,名宫继,已不知是第多少代在天则楼观测天象的监正了。
走进天则楼时,最先看见的是忙碌的司历,夹着一大叠文书互相传递。
“下官见过长公主殿下。”
像是从不能间断的工作中抽出一丝时间,众人行了礼,目光没有停留,依旧各自去忙碌着手上的事务。
“黄司历,陨星的记录在哪里?”
宫继叫住一个司历,询问当日陨星坠落时的记录。
它被刻在竹简上,清晰地记录着“德正一年,九月初九,子时两刻,陨星落,光灭。”
顾仪接过递来的竹简,一字一字地读着,“光灭”两个字刻得尤其重,记录的人也像在害怕这颗不详的陨星,下刀时重了些。
“岑卿,本宫记得你曾见过一颗陨星,可是这颗?”
岑观言观察了片刻,竹简里记述的这颗陨星,与殿下当初指的那颗星的确是在同一片区域。陨星少见,记载也少之又少,几乎在短时间内不会存在两颗陨星。
“回殿下,臣以为的确是那颗,可星象并不可全为人事,事在人为,不在天定。”
宫继听着这话,狠狠地瞪了一眼,他与表面上的出世之感十分不同,许是家学渊源,对天象极为在意,不肯退一步。
“殿下,臣并非有意冒犯,只是陨星确是凶兆,先朝陨星落时,妖妃当道,民不聊生,若不是群臣共策,妖妃被绳之以法,先朝必将灭亡。”
顾仪听着两人的争论,想起在禺山时那个无名女子指着陨星说的话。
“闪耀于苍穹之上,实则很快就会坠落。”
如她一般,而今,它坠落了。
回京之后,顾仪尽力地没有去想死亡和病痛,忽略顾伦,去抛弃一些怨恨的情绪,免得落入恶的深渊,失去控制,疯狂地去撕毁一切。
在前几日时,局势出现了异样,对手的沉寂,纪首辅的重病,不同寻常地串在一起。
直到第一个消息出现,有一批人进入了开树县,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并没有实际威胁到民众安全。
她派人盯着,也没有多加干预。
随后,是陨星落。
谁也不知这颗星落到了哪,只有古籍上隐约的记载“落地为石,其色如铁”,让人能够猜测。
开树县郊外出现了一个坑,其中有黑灰色的球状物体,消息口口相传着,传到最后,陨星落在了开树县就成了所谓的事实定论。
纪怀枝计划的第一步,早在她的眼前展开。
京郊流窜的盗匪虽说是个很拙劣的手段,可张肃本就心系百姓,若没有先前的嘱咐,他定会亲自去走一遭。
她算不清其余人心,只留了一张底牌,是张肃近一月都不出京城,若有变故先遣副将前去查探。
果然,司空和陈首辅都选择了沉默,沉默等于偏向另一方,顾仪也明白这是利益所趋,也偶尔会感叹,她成功走到了大多数人的对立面。
可能唯一没有算到的,是岑观言的出现。
他是她棋局上的子,本不在此局内,他偏偏跳了进来,有些天真的傻气。
……还显得有些稚嫩的可爱。
第45章 人天
浑天仪, 可以窥探遥远的星空,天则楼内只在观测时才会用到。
那日是黄司历负责守着,本还有些困倦, 在陨星划过时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子时三刻,深夜的天空是乌黑的, 赤红的光芒划开墨色的纸张,为妖异之兆。
他先是震惊,再是畏惧。天无异象,万事皆好。天有异象, 八成是灾非福。
现在对黄司历来说, 已经是灾了。
昭和长公主站在他面前,询问关于陨星的事宜, 他才知道前朝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陨星落时是何模样?”
至少庆幸, 长公主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忘了胆怯, 想起那天夜里的场景, 眼里流露出迷醉的光。
虽说是凶兆, 可陨星实在很美, 赤红,似古籍里记载的天降流火, 是从未见过的颜色, 比血色更亮些,比朱砂又要暗些,剖开夜色奔来。
“似流火,又似花开, 暗朱砂, 极美。”
黄司历的回答让宫继有些不快,也不好说些什么, 只能将人支走。
“殿下也知道此事不是我钦天监杜撰,现如何处置呢?陨星为凶兆,无可置疑。”
宫继将话题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有些执拗地要求一个答案。
顾仪的回答带着点嘲弄的意味,“宫监正,你当本宫该如何,离开前朝,接受群臣的制约,回到长乐殿里?”
宫继性情刚正,回答得生硬:“若殿下愿为大宁考虑,自当如此。”
“若根本没有那颗陨星呢?”顾仪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开树县的陨星是纪怀枝伪造的,如果没有人承认看见了陨星,一切问题都会消失。”
宫继先是有些没想明白,再转念一想后浑身发冷,长公主的意思是灭口,观测人消失,记载销毁,陨星坠落之地也是假的,便不需要给外头一个交代。
“即便钦天监无人观测到,陨星也依旧存在。”
顾仪淡淡地回答:“那不重要。”
岑观言看着两人一来一回,剑拔弩张,宫监正的后背都几乎被汗浸湿,有些无奈地开了口。
“宫监正,你若认天象是为大宁昌盛,为何不去外头看看,大宁该如何才能昌盛?”
他素来不信鬼神,敬天却不信天象,事在人为,从不在天降。
宫继把头一扬,不愿与他多说些什么,他自幼跟着长辈学习天文历法,每颗星宿都有其象征意义,天定万道,人事遵天,早已习惯了。
顾仪有些不耐烦地开口:“宫监正既然如此,那本宫也只能简单些解决问题了。”
宫继最终还是舍不下钦天监里的观测人,虽还是不愿宣称陨星为假,总算口风是松了些。
岑观言则想着带宫继在京城看看,说不定能改变些什么。
顾仪在翻找天象记录时,不经意间翻到了历代监正及下属官员的记录,顺手翻过去,几乎每一页都有一位宫姓的监正。
其中有个名字浅浅的,像是被涂抹过,隐约能辨认出一个“厌”字。
她指着这个名字询问,宫继却变了脸色,比先前的不快还多了些恐惧。
“宫监正,这个名字是谁呢?”
“恕臣不知,这已是上一任监正手底下的官员了。”
宫继掩饰着情绪,但在岑观言和顾仪面前几乎和没掩饰差不了多少。
两人对视一眼,只当是顾仪突然的好奇,没再发问。
黄昏的暮色将至,刚开始泛黄的叶染了一圈边缘,零星落下几片,在空中打着转。
“宫监正,也快到散衙的时辰了,与岑某去个地方?”
岑观言望了望天色,带着笑意发问。
“岑卿,本宫也想去凑个热闹,不会介意吧?”
顾仪突然开口,神色莫名。
“自然是欢迎殿下的。”
宫继也想着赶紧解决这件事,能安心回到天则楼观测天象,不必与外头的人打交道,答应得也算痛快。
……
在出了宫城后,往来人摩肩擦踵,夕阳晖色浅淡,正是归家的时辰。
岑观言带着另外两人在街道里穿行,穿过几个小巷,七拐八弯地绕了又绕。
他步子迈得大,忽而后头的人走上前来,贴近他的耳畔,低声说道:“岑卿可是要去南城?”
呼吸声很近,只在咫尺,他的耳廓不自觉地有些泛红,声音还是努力地保持着平静:
“殿下神机妙算,臣的确是这个打算。”
宫继太过远离真正的人间,他自幼看见的就只是天象与天则楼,从未迈出一步,从未看见方寸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