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动作没变,依旧坐在树下,手微微抬起,从牙关逼出一句问候的话:
“岑卿回来了今日看着似乎还不错。”
语气如常。
“回殿下,今日遇到个奇怪的老者,依岑某所见,兴许可以为证。”
岑观言还是习惯行礼,再把目光错过,投在身旁的其他摆饰上,而不去接触她的眼神。
“那本宫等着岑卿的纸笺了。”
顾仪留下一句话,侍女匆匆忙忙地扶住她,往长公主在驿站的临时居所走去。
岑观言刚伸出的手停留在黄昏的风里,他状似无事发生,悄然收回。
容州错综复杂,形式变幻莫测,若长公主殿下也病倒了,更无人能掀开侵地案的真相。
他如此想着,想扶起顾仪,可惜手不够快。
谁知第二天,盛大的春风撞开窗户,送来早春的寒意,驿站内生病的不是顾仪,是岑观言自己。
许是受了寒凉,止不住地在打喷嚏。
岑观言只好找驿站官员要了火炉,也不出门,只在房间里靠着炉火取暖,想快些好起来。
可时间过去了近半天,岑观言的症状似乎更严重了,只能窝在被衾里瑟瑟发抖,连直起身的气力都没有。
顾仪也来探望过,带着苏府请来的大夫,也只看出了风寒入体。
“岑卿,看来今晚你去不了了。”
岑观言隐隐约约地听见熟悉的声音,可惜没有力气回复,也开不了口。
他似乎在滚烫的温度里又窥见了什么,抓住影影绰绰的线索,偏又神志模糊不清,最后被困在来势汹汹的寒气里。
第16章 宴中
顾仪看着岑观言,他脸色似染了胭脂,眼眸被寒热灼得通红,已是有些神志不清的模样。
她只能叹了口气,把叫月留下照顾,准备离开拾掇一番去赴苏复的晚宴。
可一回头发现岑观言的手抓住她的玉璧,紧紧不肯松手,像极了拉住她衣角撒娇的顾伦。
只是手形更大,骨节分明,因发热蒙上一层浅浅淡淡的绯色,其中的三根手指拽着她腰间悬挂的苍璧。
绯白之间,无端生出几分旖旎。
顾仪蓦然有些心软,多回头看了几眼,发现岑观言嘴唇微动,还在呓语着什么。
她凑近去听,也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唯一清楚的两个字,是“小心”。
顾仪难得缓声说道:“放心。”
苏复设宴,或许是个陷阱,可她必须得闯上一闯,去得到关键的证据。不过她惜命得很,还有许多未竟之事,该由她亲手做完。
沉入睡眠里的岑观言终于松了手,无力地垂在床边,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依旧没停。
天色逐渐黑下来,乌云重叠压在天幕上,皎月被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没能逸出。
顾仪已梳妆打扮好,吩咐穿云传信给弄影,让她务必混在纪家与宴人员里到城郊别苑来,很快便收到了肯定回复的回信。
城郊别苑,酉时三刻。
别苑与苏府不同,虽是一样的低沉色调,别苑木材用的是紫檀木,上头饰的是青金石,是仔细瞧才看得出的奢华。
苏复早就到了别苑,打理好宴会事宜。
管弦声起,舞女身姿柔软,罗袖轻飘,莲步轻移,衣袂间拂起云雨,转成一朵将绽的花。
席间菜品精致,鎏金嵌银筷在烛火下熠熠生光,反射出各人不同的神情。
顾仪也到得早,先和混进来的弄影接上头,心里也稍安定了些。弄影武功极高,有她在身边便不必担心刺杀的意外。
多重保障,总是更保险些。
顾仪现在已经落座,言笑晏晏地望着坐在她对面的中年男子——纪家大房家主,也是苏夫人的生父,苏知州的岳丈。
那人和纪首辅长得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神态,都是一副运筹帷幄还要装得如沐春风的假情假意。
和纪怀枝一样,令人作呕。
“今日苏某做东,请长公主殿下与纪家诸位来此相聚,也望诸位尽兴而返,莫辜负良辰。”
苏复先讲了几句场面话,招呼宴席上各位尽兴饮酒,末尾一句还带了些暧昧的上扬,惹得众人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席面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顾仪一直盯着苏复,而旁边一个纪家的青年男子一直盯着顾仪。
他应该是醉酒识不清旁边的人,惯在眠花卧柳的章台之地呆惯了,竟想着对顾仪动手动脚,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都险些碰上了她的脖颈。
“弄影,知道怎么办吧?”
顾仪厌恶地瞥着身边坐着的男子,弄影听着吩咐,利落地拔出袖里的小剑,抵在男子的脖颈上。
这一惊吓,满座的宾客酒也醒了大半,尤其是先前动手动脚、胆大包天的男子,满脸土色,在锋利的剑下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哪句话惹怒了长公主。
“殿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怀仁不过是醉酒了,冒犯了长公主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纪家主放下酒杯出来打圆场,两边都各自安抚,若是用平和的语调说出来,更带着点和稀泥的味道。
可顾仪从对面人的语气里听出的是威胁,以及漫不经心。
他认定顾仪不敢动手伤人,不敢在纪家的地盘伤他纪家的子弟。
而顾仪勾起一丝笑意,从弄影手里接过小剑,寒光一闪,剑身擦上血痕。
人依旧站着,头也还在,只是削下了一片烦恼丝,顺带刮伤了头皮。
顾仪把剑丢回弄影身边,笑意盈盈。
“既重欲如此,不如剃度。替纪家主管教下小辈,纪家主应当不介意吧?”
“自然是不介意的。”纪家主声音沉静,“把怀仁带下去,记得帮他醒醒酒。”
“长公主少年英才,纪某佩服。”
顾仪回之以一笑,灿若春花,心里想的却是如此一出闹剧,苏复却没出面。
她当下便觉得有些不对,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找到后看见苏复站在外侧,头低垂着,看不清神色,接近呆滞地立在原地。
顾仪索性找了个托辞,带着弄影往外头走去。
离近了更看得清楚,苏复浑浑噩噩地站在门口,神色恍惚,直视着方才顾仪所在的位置。
直到被顾仪的询问惊得浑身一震,他像回了魂似的,开始有了一丝反应。
随即,苏复带着顾仪走进了别苑内侧偏远的密室里。
“苏知州,该说说今夜我能得到什么了吧?还是说,这别苑其实什么都没有,你诱本宫前来,是陷阱”
苏复没有回答,双眼凝视着顾仪……身后的弄影。
“是你,对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失了平时的冷静自持,近乎压抑地咆哮着。
弄影“砰”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双眸已是泪涟涟。
顾仪只觉得突然十分寂静,只听见弄影低沉的说话声,“主子,奴婢……是现在的苏夫人。”
顾仪觉得这话有些难懂,明明每个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合在一起令她不敢置信。
她恍然大悟,苏夫人与纪家的疏远,在府里见苏夫人时她礼仪的不熟练,全都有了答案。甚至再仔细想想,连纪家手中苏复的把柄也清晰可见。
顾仪自诩算无遗策,拿苏夫人威胁苏复,求一个证据,却不知纪家人也是拿着同样的东西,威胁苏复为他们所用。
“弄影,我一直很信你。”
她向前走一步,看向弄影的脸。
先皇后仙逝后,留给她仅剩的几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弄影。后来沈家为避乱从此销声匿迹,弄影更是她走到如今不可或缺的帮手。
“奴婢自知对不起主子,只是没法子才冒险。”弄影还跪在地上,苏复上前一步,将她拉起来。
夜间风起,等雁痕来去。
第17章 破局
岑观言从灼热的梦境里醒来,梦里交织着奇怪的色彩,满是炽烈的火焰,火焰中开着红得肆意的花,随后花瓣随火焰的灰烬散落,被风带着从他的唇畔擦过。
圆形冰凉的月亮,被他握在手中。太阳的光也是冰冷的,而后他看着飘摇在空中的红日逐渐熄灭。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今夕何夕。
苏复,老者,风寒,长公主……
错杂的思绪交错,然后织成细密的网,最后聚集在一个点上。
递过的茶汤,明明措辞文雅却说自家祖辈耕种的老者,一回到驿站便发作的风寒,还有他浑身发冷时来的苏府医者,以及……独自赴宴的长公主殿下。
苏复此次设宴必定是陷阱,先前的老者很可能便是苏复的属下,甚至是苏复本人!
岑观言从床上翻身爬起,披上外衣,也不管身后叫月的喊声,出了驿站。他拿起纸笔,也不管字体是否端正,几笔写下他大致的猜测,留给半个时辰后才回归来的陈谨。
随后,他向随行的侍卫借了匹快马,如流星般朝城郊别苑飒沓而去。
他骑马并不熟练,髀内侧被马鞍磨得生疼,也只能忍着狂奔向城郊。
昨日他饮的那碗茶汤里放了橘饼乌梅,最开始他以为是容州城当地的饮食习惯,现在想来,是为了遮盖其中几味大热药材的气味。
附子、干姜、肉桂,无非是这几味。共食后短时间内易发热,外人看起来就如突感风寒一样,不过一两日寒热便会自行散去,不是什么要紧的毒。
苏复到底在计划些什么,下点不轻不重的毒,只为了阻止他与长公主共同赴宴吗?
……
顾仪看着面前的两人伉俪情深,眸色覆霜。
没想到的是,弄影把苏复推开,往顾仪身边靠近了一步。
弄影原本的容貌眉角眼梢都透着英气,为了扮作长公主身旁随侍的丫鬟,她特地换了一张脸,秀气有余,温婉可亲。
“主子,我原本以为不是什么要紧事的,当时也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如今会变成这个局面。”
弄影讲了个很长的故事,从她刚到容州开始。
弄影有三张脸,三个名字。
第一张脸,名叫翠岚,是纪家庶女纪月瑶旁不起眼的侍女。
第二张脸,名叫纪月瑶,是原本的纪家小姐逃出容州后无人上花轿的替代品。
第三张脸,是弄影,是先皇后母家沈家培养出的暗卫,是顾仪忠心耿耿的属下。
最开始只是为了打探消息,翠岚出现在最不引人注目的纪月瑶身边,同样谨小慎微,随后遇见了潜入纪家寻找证据的苏复,想着敌人的敌人总归多护着些,顺手打了掩护,
翠岚并没有料到,一向看着沉默谨慎的纪月瑶会计划一个天衣无缝的出逃计划,在知晓她即将被嫁给苏复,作为压制苏复的棋子的大婚当天。
为了避免被纪家审问,或者失去继续待在纪家的机会,翠岚成了纪月瑶,上了当天的花轿。她把纪月瑶的习性学得也有七八成,只是世家子的礼仪是浸入骨髓的优雅,她学不会。
日子一天天地过,日久会生情,作为纪月瑶不愿离开苏复,作为最初的弄影也不愿背叛长公主,依旧传递着纪家的情报。
说完冗长的故事,弄影叹了口气,跪倒在地,等待两个被欺瞒的人对她的审判。
苏复闭着眼,万分踟蹰,才挤出一句话:“傻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翠岚呢……”
当时的苏复少年意气,单枪匹马便敢闯纪府,误入了纪家庶女的院子,倒劳累了其中的小丫鬟替他遮掩行迹,他猜出她不是寻常人,也没想着再相见。
后来被迫娶了纪家小姐,却一眼认出来上花轿的人是当初的她。水到渠成的重逢与日久生情的情谊,也算是成了夫妻。
顾仪咳嗽一声,如今这院子里甜甜蜜蜜,倒显得她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突然,外头传来喧闹声,还夹着穿云低声的解释,随后脚步声靠近,叩响了密室的门。
“苏知州可在,岑某寻您有些私事。”
是岑观言的声音。
顾仪打开了门,撞进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里——岑观言的寒热症还未消退,又忙着赶路,脸上布满了疲态。
眼前的人用关切的目光打量着她,似乎是看不懂密室里的形势,只是用眼神示意。
苏复今夜的第二次惊讶,依旧很明显。他看着匆匆赶来的岑观言,无言以对。
“苏知州,容我问一句,你今夜的杀招是什么?”岑观言还喘着气,呼吸紊乱,转向苏复,问了句听起来没头没尾的话。
苏复脸色一白,“岑县令,你不该来此的。”
就如同不该出现在这的苏夫人一样,不该出现在他精心计划的夜宴上,苏夫人该好好地待在府中,岑观言应当寒热发作,留在驿站。
顾仪也整理了思绪,她本就聪慧,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苏复把她和纪家人都聚到此处,肯定是设了局,还是必杀之局。
纪家人死,他以为的丫鬟翠岚不会为卖身契所苦,可以作为纪月瑶继续做他的苏夫人。
她死,容州案只能告一段落,至少不会有人翻出他近几年被胁迫着做过的亏心事。
“苏知州想全盘拿下,看来用的手段不小。”她依旧带着笑意,没有预见死亡的恐惧。
“让我猜一猜?投毒?”
“不对,太显眼了,还很大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尤其是最大的两条鱼。”
“放火?此处没有火油的味道,别苑用的紫檀木一时半会儿也烧不起来。”
“看来,是黑/火/药了?”
顾仪看着苏复的脸色一变再变,在她说出“黑/火/药”三个字时,面上的冷静也挂不住了,不敢看向身边的弄影的脸。
“既然是黑/火/药,那还需一个幕后黑手了?”
“本宫和纪家主都是该丧生的,苏知州想必也会受个重伤,看来不在参与宴会的人中。”
她步步紧逼,岑观言刚好插进来一句,接上顾仪的发问。
“苏知州,是羌人吧。容岑某问一句,您为何会想放过我?”
他眼眸清澄,直视着不敢回答的苏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