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能屹立多年,不因兵权为君忌惮,不就是因为不沾染皇权争斗吗?为何又要去搅这京中的是非?”
已经到这一步了,终究还是得把话说开,谭松道:“飞鸟尽良弓藏,是更古不变的道理,所谓不被忌惮,无非是上位者还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没有把我这把老骨头丢到火堆里。”
“说句大不敬的,如今朝纲混乱,天下早晚要大乱。最后夺得大统的人是谁,是他们李家人的事,与我们何干,与北境的百姓又何干?”
周妙宛听不明白,“那为何……”
谭松微扬起发白的眉毛,道:“眼下有能力分一杯羹的皇子中,唯独端王一人,家世单薄。其余几位,母家自有得力的嫡系武将,若他们中的谁继位,日后北境谁来守,就轮不上谭家说话了。”
“从前我从不参与这些,是因为你的大舅舅足够优秀,”骤然提及英年早逝的长子,谭松的眼中亦有黯然,“若他还在,我不必忧心这些。”
大舅舅谭远望,周妙宛也是晓得的。他极有行军布阵的天赋,被谭松丢到北疆三年,在没有得谭家一点关照的情况下,从火头兵一路做到了骁骑参将。
只可惜天妒英才。
“如果他还在,接我的衣钵继续镇守北疆,是无可非议的事情,无论谁做皇帝都一样,”谭松道:“远行就不一样了,他的火候到底比远望差一些,资历也浅薄,他想坐稳位置,必须得有人庇护。”
周妙宛自小是和谭家子弟一起读书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心下已经明白了。
今上糊涂多年,这李姓江山早已是风雨飘摇,四境之下,九洲之中,唯独谭家苦心经营的北境看起来还安生些,接壤的那些小国野心家都被谭家打服了,不敢妄动。
可这落在眼皮子浅的人眼睛里,恐怕就变成了北疆是块好地方,是个人来了都能守住。
远的不说,单就娴妃一派的靖武侯是个草包,年轻时也不是没有参与过一些小战役,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后非但没有被罚,反倒因宫中的娴妃得了加封,甚至年初还因进献外族美女被皇帝夸赞“有勇有谋深得朕心”。
如果兖王真的能登基,娴妃会让自己的亲信势力继续在京中坐冷板凳领闲差,还是会让他们去看起来相对安稳的北疆混份功勋呢?
周妙宛已然不敢往下想了。
是,李文演是没有母家亲族,若他登基,北境合该还是谭家守。
可这也是李文演致命的弱点,他如何能以卵击石,胜过那些母家在京钻营多年的皇子?
外公这是在豪赌。
而谭松此刻认真异常的看向了周妙宛,想的却不是什么天下大事。
他的小囡囡……会因此恨他吧。
行兰泉下有知,又会如何做想?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周妙宛终于还是开了口:“我知道,外公并不是贪图权位,所图也是让北境百姓能够安稳。”
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还在吧哒吧哒地往下坠:“所以,我这个蒙受谭家恩泽的孩子,又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可是她为何就突然间背上了“为国为民”这样重的包袱?
实在是太正义凛然了,正义到她无法推拒。
谭松不是不想安慰她,只是他心知自己是为了谭家委屈了这个孩子,她现在的困局亦是由他推波助澜,又有何脸面去安慰?
他只道:“外公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有朝一日,端王坐稳这李姓江山,那你便是和他微时起便相伴的皇后。”
皇后?周妙宛闻言,破涕而笑。
表面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要打理自己枕边人的三宫六院、不能流露一丝不虞,还要做万民垂范的……皇后?
周妙宛心道:谁爱做谁做,李文演不是心中有人吗,到时候让她去做就好了。
于是她摇头,捏了手绢擦干净了泪水:“如果真有那日,我只想要自由。”
她深吸一口气,向谭松行了跪拜的大礼。
“原本去封地前,就很担心见不到您了。今日看见您身体康健,我也放心了些。只是无论多大的事情当前,外孙女都还是希望您早些歇息,不要熬坏了身体,您年事已高,一定要多保重。”
“还有母亲留在永安侯府的小院儿,我留了丫鬟看守,日后也需要您多照应,毕竟那是母亲当年的心血。”
周妙宛把心底的话诚恳道来,随后便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身时,额上已是通红一片。
不知不觉间,祖孙俩已长谈许久,窗外被雪洗过的天干净明澈,微微泛着鱼肚白。
宵禁的时辰已过,周妙宛和谭松告了别,也婉拒了谭世白的相送,独自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小厮恭顺地引路,为她推开了角门。
角门外,李文演早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