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萧本来还在纳闷她为何会过来,一听到孟红蕖的名字,脸霎时如结了冰般冷了下来。
“林某不过一乡野匹夫,怎能受得起公主的如此恩赐。”
佩环却怎么也不肯走,硬将手上大大小小的药膏往他怀里塞:“这可是公主亲自吩咐让我送过来的,怎还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女儿家的小手柔软,时不时触到他结实的胸膛上。
林萧身子一僵,只能任由着佩环动作。
见林萧不再拒绝,佩环笑笑,道了别之后又撑起了伞,转瞬便消失在了细雨蒙蒙中。
林萧看着怀里的膏药。
罢了,姑且收下吧。
***
很快便到了张菀青的生辰。
刚过了午时,便要预备着往宫里去了。
平城的风刮地更猛了。
孟红蕖在屋内,也能清楚地听到外头的风猛烈呼啸的声响。
“这天气倒是越来越冷了。”
孟红蕖正抬手让佩环伺候她穿衣,一抬眼,便能瞧见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窗纸,秀眉不禁紧拧成了一团。
佩环自是知晓孟红蕖不喜这样的天气。
她细细替孟红蕖系好了裙上的腰带,探头让门外站着的小丫鬟去暖个手炉过来。
“奴婢让人去备手炉过来了,路上保准不会冻着公主。”
因着是张菀青的生辰宴,平城里各世家的夫人和姑娘都会出席,如此场合,还是庄重一些为好。
佩环仔细替孟红蕖挽了发髻,额前再没了平日里熟悉的刘海,唇上也抹了大红的口脂。
至于身上,则是一袭绛紫的流彩暗花云锦裙,堪堪突出孟红蕖上好的身段,不显老气,倒显出了雍容的气度。
佩环绕着孟红蕖打量了一圈,眼里满是赞许的神色。
“奴婢就说,这上好的云锦缎,只有公主这般的颜色,才能撑起来。”
这云锦缎还是九月份的时候苏州向中央缴纳的贡品,圣上瞧着成色质量上好,便让人给孟红蕖送来了。
佩环当时正愁着孟红蕖冬日里的衣服不知该如何打算,瞧见那云锦缎便爱不释手起来了。
十月里孟红蕖和林青筠的喜事一过,她就拿去锦绣坊让人做了几套孟红蕖的冬装,不想刚巧碰上了这次宴会。
主仆两人正欲说上几句闲话,被叫去备手炉的小丫鬟手上拿着一只精致的白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匆匆过来复命了。
佩环忙把那手炉塞进孟红蕖手里,又从箱奁里给孟红蕖翻出了一件大氅。
那大氅也是用那几匹云锦缎制成的,和孟红蕖身上的裙子刚好配成了一套。
整件大氅都用雪白柔软的狐狸毛滚上了边,孟红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包裹在了一团火热之中,再无一丝冷风能钻进去。
可算是能出门了。
虽才堪堪未时末,天色却阴沉的很,寒风凛冽,如刀子般刮过。
院子里那几才棵堪堪结了几个小花苞的腊梅被风吹得左右直摇晃。
小厮早早便备着那辆大铃铛马车在前头候着了,孟红蕖到门口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正负手等人的林青筠。
身旁是林萧。
看起来身子是已大好,不然林青筠也不能让人跟着他一道出府。
似是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动静,林青筠转了个身,两人的目光堪堪对上。
与往日不同,今日林青筠身上是一拢绛紫色的直裰常服,袖口用金线滚了边,隐约可见其中光亮,外头则披上了一件绛紫的大氅,愈发衬得整个人清冷贵气起来。
就算是打着灯笼在平城的世家子弟里挨个挑,怕是也难以找到一个和林青筠的气质才学相媲美的。
虽心里对林青筠仍旧是不满的,孟红蕖还是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番。
不过林青筠身上那衣服的料子和成色,怎的越瞧越觉得眼熟得很?
孟红蕖蹙眉瞪了一眼身旁的佩环,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佩环倒是笑地一脸坦然。
“回公主,奴婢让锦绣坊给您裁衣服时,不巧剩下了几匹云锦缎,这云锦缎向来金贵,堆积了也是怪可惜的,奴婢就让里头的绣娘也顺便给主子爷裁了几件。”
平城里一些年轻恩爱的小夫妇平日里头就爱穿些颜色形式相近的衣服,好让路边的人一瞧就知道两人是一对。
但是这放在自己和林青筠身上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们二人可委实与恩爱两字沾不上边。
这般招摇地到宴上去,指不定又要惹得旁人多少闲话。
她是爱出风头,但可不愿与林青筠绑在一处。
眼下却是没多出来的时间再回去换衣服了。
心里虽是有点不喜,但也只能作罢了。
孟红蕖手里抱着那只白铜鎏金的手炉,快步从林青筠身旁走过。
没有说话,只当是没瞧见他这个人。
一时不察,身后人追了上来,结结实实堵在了她面前。
她预料不及,后退了几步。
秋风顺势吹起了她耳后的几缕发丝,痒痒地拂过面庞。
孟红蕖回头,不满地瞋着一双桃花眸,昂首看着面前的林青筠。
带着怒气的话语还未说出口,林青筠伸手往她身后去。
大氅暖和的兜帽稳稳地落在了她头上。
兜帽柔软,她一时竟忘了要说些什么。
仔细将兜帽的系带系好,林青筠方才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
“风大,莫要着凉了。”
面上表情没甚变化,看起来仍旧一副清冷模样。
孟红蕖不屑冷哼了一声:“本宫可不敢劳烦驸马挂心。”
话虽如此,孟红蕖却没将兜帽给扯下,只兀自一人快步先上了马车。
扑通又扑通。
好似是手炉里的银丝炭在荜拨烧着的声响。
面庞也被手中那炭火熏得烫了起来。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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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怕孟红蕖冷着,佩环早便让人在车上先燃好了银丝炭,还特地备上了厚实柔软的波斯毛毯。
扑面而来是融融的暖意。
甫一上车没多久,孟红蕖一张小脸便晕上了两抹红意。
比单抹胭脂还要更俏丽几分。
心似擂鼓般跳动。
孟红蕖腿上盖着毛毯,出神地盯着手上的白铜鎏金手炉。
公主府里的用度大多是宫里库房所出,桩桩件件皆是精细名贵的珍品。
这手炉上头刻着的牡丹,一朵朵皆是雍容华贵,精细万分。
她仔细瞧着里头烧得正火红的银丝炭,心思却不在那上头。
有全然陌生的情绪涌上来,搅得她心乱不已。
她需得好生冷静一番。
正兀自怔愣着,面上有温暖柔软的触感传来。
是方才林青筠替她系好的兜帽。
她嫌弃撇嘴。
没的将她的发髻都给弄乱了。
真是多事。
低头,玉指开始解起了那系带。
堪堪才将兜帽取下来,骨节分明的大手便掀开了车帘。
林青筠上了车。
宽大的身影笼罩了半个车厢,强势逼人,隐隐有几丝压迫的意味。
鼻尖能嗅到那人身上淡淡的甘松香。
两人视线对上。
瞧见孟红蕖解开了兜帽,林青筠眉峰微怔。
不过也没开口说什么。
孟红蕖轻飘飘地撇开了视线。
两人一时无言。
车夫驾起了马车,车辙声和铃铛声一同响起。
今日的寒风又大又急,马车行得比之前慢,就连一贯刺耳的铃铛声也都缓和了几分,听来甚至有些悦耳。
孟红蕖就这么靠着马车,耳边听着铃铛声,渐渐却只觉得有困意袭来,眼皮闭了又睁,想闭眼沉沉睡去,却又只能兀自强撑着精神。
车内的小案上不知何时已泡上了茶,有袅娜的烟雾升腾而起。
林青筠手握书卷,五官深邃,眉眼专注。
“公主若是困了,大可闭眼小憩一番,到了宫城,臣再叫醒公主便是。”
语气一如既往平淡如水。
陡然被这人看到自己惫懒的一面,孟红蕖却生出了些许羞恼。
“不敢劳烦驸马,到时佩环自会来叫我。”
声音染上了几丝慵懒,少了以往的咄咄逼人。
林青筠却没再出声,似乎又专注地看起了手上的书卷。
一时车内只有清脆的书页翻动的声响。
孟红蕖不禁侧眸偷瞥了一眼身旁的林青筠。
那人的视线一直紧盯书页,未曾移动分毫。
莫不是背后长了第三只眼,才能看到犯困的她。
孟红蕖在心里暗自嘀咕了几句。
只是困意渐浓,她也再顾不上那么多,靠着车壁便沉沉地阖上了眼。
很快,车内便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狭长的眸子目光沉沉,盯着手上的书卷。
拂在书页上的手却迟迟未有动作,只仍旧停在方才看的那一页上。
许久,林青筠轻叹了一口气,还是仔细收好了手上的书。
本来他就看不进去,不过是做个模样罢了。
车外寒风呼啸,那抹沉沉的目光,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凝到了一旁熟睡的人身上。
精致的凤眸一改往日的清冷,有温柔又缱绻的情绪在其间跳动。
似是怎么也看不够,眼神贪恋地绕着那人的面庞描摹,一遍又一遍,不会停歇,永不厌倦。
马车悠悠停在了正阳门前。
要进宫赴宴的官员家眷,历来都是在正阳门经守门的士兵核验了身份,方能进宫。
至于平日里,若无圣上旨意,这正阳门是绝不会开的。
见到了地方,佩环欲掀开帘子叫人,被林青筠抬手制止了。
孟红蕖仍旧阖着眼,显然未有察觉。
林青筠倾身,高大的身影朝她逼近。
娇媚的面容在眼前放大,能瞧得清根根长翘分明的眼睫。
饱满的红唇微微翕和着,有温热的气息喷洒而出,带着女子身上特有的清香。
林青筠微怔,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了一番。
本一片清明的双眸渐染上了一层暗色。
还在睡梦中,孟红蕖只觉脸上传来丝丝痒意。
嘴上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那痒意却更甚。
怎么也抓不住那只作乱的手,她只能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却猝不及防地,闯入了那双幽深的眸子。
心里竟奇异生起了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却不是因着那双与徐翕存相似的眸子带来的。
而是,自己似乎曾见过这人?
孟红蕖微微失神。
林青筠瞧她仍旧一副怔愣着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轻声唤了一下她。
“公主,已到正阳门了。”
依旧清冷的嗓音。
回过神来,孟红蕖忙摇晃了一下脑袋。
她从未离开过平城,林青筠又自幼长在清水村,两人不过是今年琼林宴上才见了第一面,她怎可能之前便见过他?
大抵是自己睡糊涂了,才会有那般荒唐的感觉。
不再多想,孟红蕖细整了整头上的发髻和微乱的衣裙,掀帘搀着佩环下了马车。
只是这回倒自己戴上了兜帽。
外头的寒风依旧凛冽,时辰愈晚,天色愈发阴沉了起来。
寒风吹得两人身上的大氅猎猎。
这般阴沉的天,就连宫城里的琉璃瓦似乎也比以往要黯淡了几分。
林青筠看着走在自己身前那抹窈窕的绛紫身影,眼眸幽深,不动神色大步跟在她身旁。
宫城里不允车驾,马车只能停在正阳门前,孟红蕖和林青筠需得步行往里去。
远远瞧见了他们二人的身影,有引路的小太监殷勤地过来了,脸上带着惯常谄媚的笑。
扬了扬手里的拂尘,小太监弯腰伏地行礼,掐着一把尖嗓:“奴才见过昌平公主,见过驸马爷。”
“起来吧。”
孟红蕖声线淡淡,未曾给地上匍匐的身影半分眼神,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目不斜视朝前走着。
那小太监言了声谢,起身胡乱拍了拍膝沾着的灰尘,又匆匆赶在孟红蕖身前,把人往太明宫的方向引去。
只是孟红蕖在宫里多年,对这宫城再熟悉不过,这路带与不带,实则没甚紧要的。
太明宫里头,有三三两两的小宫女一直进进出出,见到来人,皆恭恭敬敬行礼称一声昌平公主。
与外头北风呼啸的萧瑟之景相比,太明宫内显然要热络得紧。
屋外的天阴沉,太明宫内却是一派金碧辉煌之景,各处皆点灯燃蜡,全然不见一丝冷清的模样。
炭火燃得很足,门窗各处皆换上了厚重的帘子,一丝寒风也吹不进来,一股股暖意从地板处升腾而起,恍惚间还让人以为又回到了日暖风和的四月。
能听清里头热络的谈话声。
间或有几声爽朗的妇人笑声从其中传出。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孟红蕖从容踏着的脚步一顿。
她尚年幼之时,曾每日都盼着能在椒房殿里听到这般爽朗的笑声。
但她从没能等到那人过来。
奶娘说,只要乖乖听话,那人就会过来了。
但她没来。
孟白兰说,只要不拘礼节任性做自己,那人就会过来了。
她依旧没来。
再后来,她长大了,知晓了椒房殿的宫女为何总在背地里偷偷叫她灾星。
她再也不想着让那人过来了。
那人不来看她,正好,她也不稀罕了。
握着手炉的手微微用力,指关节隐隐泛着一层苍白。
这么多年了,孟红蕖还是有些害怕见到张菀青。
怕张菀青真会如同梦里那般,指着她的鼻子,唤她作灾星。
视线转到了佩环手上拿着的嵌金檀香木小盒。
里边装着的是她这些天来抄写的佛经。
看到佛经,心里似乎又隐隐添了些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