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了一口气,孟红蕖面色恢复如常,跟上了前头小太监的步伐。
察觉到孟红蕖的异样,林青筠的步伐却稍稍慢了下来,盯着前头孟红蕖的背影,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太监恭恭敬敬将人引到了正殿。
“昌平公主到——”
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回响。
正一道闲话着的众人皆止住了话头,打量着来人,一时是神色各异。
殿中谁人不知孟红蕖嚣张跋扈的名头?
或是好奇,或是八卦,或是厌恶,各式目光一时皆聚在了孟红蕖和林青筠的身上。
殿内一时寂静。
众人只是间或与身旁的人交换一下眼神,心中各有思量。
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好在孟红蕖早已习惯了这般场景。
她面上一切如常,只安然解下来自己的大氅交予佩环。
迎着众人各式打量的目光,孟红蕖进到殿中,规规矩矩叩首行礼。
身旁的林青筠与她一道行礼。
二人身后则跟着佩环和林萧。
有森然的目光落到二人身上,似乎是在打量。
好一会儿,才有一道庄重的声音悠悠从上座传来。
“昌平今日来得倒是比本宫想得要迟上了一些。罢了,都起来吧,今日是本宫的生辰,不拘那么多礼数。”
孟红蕖抬头。
上座的女子一袭金黄色的牧丹古香绸裙,头戴着点翠的三彩凤冠,贵气逼人,气度雍容,让人不敢直视。
狭长的眸子微眯着,抹了口脂的红唇紧绷,面上不带一丝笑意。
只瞧上一眼,便能让人心里生出了怯意,不敢妄为。
一如孟红蕖记忆中的模样。
正是大周后张菀青。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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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张菀青出身武将世家,虽一心向佛,却全然不是世人口中那般的温婉和善模样。
身上浑然天成自带一股凛冽英气,是寻常妇人家所没有的。
她如今已年过四十,岁月在眼角攀爬出了几道细纹。
却丝毫不显颓唐,与身居高位多年积淀下来的威严一道,更添了她身上的气势,让人不敢轻易造次。
孟红蕖自幼便与张菀青不亲近,两人虽亲为母女,却疏离得仿似陌生人一般。
听到张菀青的这一番话,孟红蕖微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声。
她本只想在路上小憩一番,如今看来却好似睡过了头。
饱满的红唇轻抿了抿。
脑子里思绪万千,正苦恼着该用怎样的借口把这事给搪塞过去。
身旁却横生出了一道清冷的嗓音。
“臣任上有紧急事务需处理,耽误了出发的行程,这才会来迟了,还请娘娘责罚。”
是林青筠。
宴上众人的目光一时又都齐整地聚在了他身上。
都说昌平公主与这驸马爷貌合神离,相看两厌,如今看来传言也不可尽信。
不然林青筠怎会如此主动替孟红蕖解围?
殿内隐约响起了窸窣的交谈声。
早便入了席的孟紫梅盯着那两抹意外相配的绛紫身影,一张病娇娇的小脸霎时变得惨白,不见一丝血色。
张菀青不动声色地斜睨了一眼下首的男子,细细打量了一番。
那人宽大的身姿端正,一袭绛紫的直裰常服,清冷贵气,确是难得的天人之姿。
虽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林青筠,张菀青心里还是好生感叹了一番。
对于孟红蕖与林青筠的这一桩婚事,张菀青心里是极为不乐意的。
她张菀青的女儿,自要整个大周最好的男子才能与之相配。
纵林青筠是再如何惊才艳绝的状元郎,也难掩其身后贫寒的家境。
赐婚圣旨昭告天下的那日,她破天荒主动去议事厅找了孟羲和。
她与孟羲和两人年少成婚,相伴几十载,外头人都道帝后琴瑟和鸣,甚为恩爱。
只她知道,打孟白兰从淑妃苏婉莹肚子里出来的那一日,她与孟羲和间便再无任何情谊了。
嫁入天家,她自是知道后宫不可避免。
她只是怨恨那人,明明做不到,偏生还要与她作甚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可笑承诺。
好在这事也让她认清了天下男人一般狗,只把满腔的心思都只放在了腹中的胎儿身上。
不想在分娩之时偏又遇上了天狗食日。
虽是白昼,整个平城却是一片阴暗混沌,城中百姓皆是人心惶惶。
钦天监直言,此乃大凶之兆。
很快便有赐死新诞公主的谏言传来。
年轻时能手握银枪以一敌百的张菀青,破天荒拿起了佛经祭祷。
襁褓里粉嫩的小团子尚不知人事,只眨巴着一双眼,懵懂地看着她。
一向从不沾染朝堂之事的她,也凭着大周唯一的皇子孟檀,参与到了朝堂之中。
只有权势,能护住她想护的人。
见到张菀青,孟羲和眸子里微有动容。
张菀青只冷冷扫了他一眼。
不过是想着借孟红蕖的婚事来达到自己打压世家的目的,何必作出如此模样。
果然,孟羲和只言孟红蕖与林青筠八字相和,乃是绝配,拒不撤回圣旨。
两人关系更加岌岌可危。
因着五年前徐翕存的那一桩事,她对孟红蕖的婚事便格外在意。
倒也不是非成婚不可,反正她张菀青养得起。
好在如今看来,这林青筠,会主动出头,心里当是放着自家女儿的。
也算是万幸了。
森然的目光微有些松动。
“也是,青筠初入仕途,任上事务定然繁重,难得你今日还能过来。”
林青筠忙说不敢。
“娘娘的生辰,臣自然是要同公主一道过来的。”
见张菀青不再追问二人来迟的事情,孟红蕖心下舒了一口大气,让佩环将手上自己抄写的佛经呈了上去。
“这是女儿近日里奉母后之命抄写的佛经,还请母后过目。”
张菀青自是了解自家女儿的脾性,让人把佛经送过去,不过是听了身旁宫女的提议,来让孟红蕖知晓自己时时都有在念着她,不想孟红蕖却当真认真抄写了。
她出身武将世家,不懂如何温柔待人。
对着孟檀,二话不说还能用上棍棒教育的法子,可一换成细皮嫩肉娇滴滴的孟红蕖,她便觉得有些棘手了,只嘱咐奶娘好生照料着。
不想让孟白兰从中插了一脚。
那人,同她母妃苏婉莹一样,心里皆是黑的。
她能感觉到,她与孟红蕖是愈发生疏起来了。
保养得当的手戴着玳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护甲,打开了那木盒子,仔细拿出了其中的宣纸。
张菀青舞刀弄枪惯了,不喜文墨,只草草看上了几眼。
虽字迹是有点潦草,但写得比她好看,这便够了。
张菀青面上没甚么表情,只点了点头。
“吾儿甚是心诚。”
抄写了多天的佛经只换来了这短短一句话,心里隐有些失望。
孟红蕖面上勉强扯出了一丝笑,又让佩环递上了一串佛珠。
“这是儿臣新近得来的三宝藏佛珠,特献给母后作生辰礼,愿母后身子康健,日日欢欣。”
张菀青信佛多年,手上的佛珠不说上千也有百余件,孟红蕖献的那佛珠看着色泽润丽,成色极佳,想来是费上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的。
张菀青心里欢喜,面上却依旧毫无波澜。
想了想,她不太习惯地扯起了嘴角:“这佛珠成色极好,本宫甚是喜爱。”
话虽如此,脸上的笑看起来却颇不自然,倒像是硬挤出来的。
孟红蕖心里的失落更甚。
林青筠适时让林萧递上了自己赠予张菀青的生辰礼。
是一卷妙法莲华经的古籍。
倒是甚合她心意。
张菀青让身旁的宫女将二人送上来的生辰礼收好,再说上几句闲话,有小宫女将二人引到了座位上。
宴席很快开场。
歌女和舞女陆续上场,悦耳的丝竹声响彻整个太明宫。
小宫女步履匆匆,忙着给各案上置酒布菜。
却不见孟羲和的身影。
说是政务繁忙,待晚点再过来。
不过是张菀青不想见他罢了。
殿上舞女的身影袅娜,张菀青却只顾盯着一脸兴致缺缺的孟红蕖。
“本宫方才的模样,瞧起来可够温婉和善?”
皱了皱眉,张菀青问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一张小巧的脸上嵌着水汪汪的杏眸,瞧来是一副娇俏灵动的模样,身上粉红的宫装却显得死气沉沉,与之不太相宜。
是东宫太子妃李若桃。
忠武军将领李威乃其兄长。
听着张菀青的问话,蒙着一层水雾的杏眸微眨了眨,诚实道:“依儿媳看来,母后方才当是威严有余,和善不足。”
进了东宫以来,她每日皆是战战兢兢,还是在张菀青面前,她才能不用再带上那虚伪的面具,为了那所谓的家族名声作出一副圆滑的模样,可稍稍喘上一口气。
倒是突然有些羡慕起了孟红蕖。
自己的模样当真不够和善?
张菀青皱了皱眉。
她有些忧心孟红蕖为何会来迟,还多问上了一句,虽然不知为何是林青筠出来回了她,但大抵也能瞧出几分她对孟红蕖的关心。
且方才收礼时她还欣慰地笑了笑。
枉她临开宴时还特特去问了孟檀她如何笑着才最为和善。
张菀青不死心,一一和李若桃细细掰扯着。
李若桃均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虽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张菀青都上了心,但是好似确实没甚效果。
眉头紧皱。
张菀青平生第一次如此厌弃年轻时平城人称她为美人罗刹的名头。
殿内丝竹声未停。
孟红蕖却无一丝玩乐的兴致,只想着方才张菀青面上硬挤出来的那丝笑。
案上正温着酒,有丝丝缕缕的酒香从其中溢出。
她正心烦,拿起酒杯就要自斟一杯。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却横伸过来,兀自将她手里的酒杯给夺了过去。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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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殿内人影攒动,烛光隐绰。
手中的酒杯陡然被人夺走,孟红蕖蹙眉撇嘴,不满地瞋了身旁的林青筠一眼。
“空腹饮酒伤胃,公主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说着,林青筠将一小碟栗子糕推到了孟红蕖的面前。
烛光昏黄,给那清冷的面庞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辉,更显得眉眼深邃。
孟红蕖微怔,面上是一副嫌弃的模样,撇了撇嘴便挪开了视线。
“多管闲事。”
她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却终究还是把手伸向了那一小碟栗子糕。
那栗子糕卖相甚好,色泽金黄,每块栗子糕上头还精巧地拓了一朵五瓣桃花。
孟红蕖还饶有兴致地瞧上了一眼,素手才轻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不愧是宫里的厨子,这栗子糕带着淡淡的栗子清香,入口即化,甜度也适中。
她一时馋虫大动,又接连拿了好几块,那一碟栗子糕很快便空了一大半。
面前很快又多出来了一杯温茶。
“公主方才栗子糕吃太多了,喝茶可解腻。”
还是林青筠这厮。
孟红蕖侧首瞪他,他却没觉得自己方才有何不对,像没事人一般同过来找他的同僚攀谈了起来。
那人孟红蕖倒也认得,平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唐宰相的嫡子唐不渝。
这两人能聊到一处,倒也有点出乎了她的意料。
人影晃荡,小宫女穿插行在其中。
佩环站在身后,看着二人的动作,只捂着嘴吃吃地笑。
主子爷可要再努力一点,她还等着同圣上交差呢。
林萧抱拳站在她身旁,一身腱子肉粗犷,微皱眉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欢喜的。
唐不渝自也看出了点什么。
据说那日是孟红蕖让人把林萧押去了官衙,他本以为闹了那一出,两人关系应当极差,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嘴角勾起了一抹调侃的弧度:“林兄和二公主两人果真恩爱有加,唐某便不在此叨扰二位了。”
听到恩爱有加四个字,孟红蕖口中的茶水喷了大半。
笑话,她可不想再与林青筠多扯上一分一毫的关系。
放下手中的茶杯,孟红蕖起身拿过方才被林青筠夺走的酒杯,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她孟红蕖想喝酒便喝酒,还轮不到旁的人来置喙。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恼意,林青筠开口:“唐不渝性情如此,说话是口无遮拦了一些,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殿内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林青筠微俯下了身子,声线清冷,一字一句正好落到孟红蕖耳中。
握着酒杯的纤手微顿,又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
这酒极为甘醇,香气浓郁,入口不烈,别有一番滋味。
确是好酒。
待吃过了这宴,舞女歌姬皆退了场。
天色算不上晚,半圆的月亮刚冒出了头。
张菀青来了兴致,说是带着众人去太液池里赏赏月。
晚间风倒停了些,只是寒意更甚,仿佛能穿透骨头往里钻似的。
从太明宫里出来,孟红蕖还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佩环忙将手中的大氅给孟红蕖披上,又将那白铜手炉塞到了孟红蕖怀里。
一群人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着往太液池去,气氛热络,倒突然也不觉得有多冷了。
虽说大周不喜在宴席上拘着男女大防这规矩,但到底还是各自聚作一堆更能聊得畅快一些。
先前没在太明宫出现的孟羲和,这会却携着孟檀出现在了太液池,众人一顿手忙脚乱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