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只有一个前厅,一个正殿,没有侧廊,两侧镶嵌着数十个鳍灰色的巨型窗户,以前会漏下昏暗而冰冷的自然光,现在却只能看见令人压抑的、仿佛永恒的黑暗。
前厅和正殿早已被乌压压的人群占领,每个人的手上都端着一支点燃的蜡烛,淡黄色的烛光映照出他们疲惫惶恐的脸庞。
仿佛这里不是在开庭审判西西娜,而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见人到齐,裁判官命人点亮了穹顶的枝形吊灯。
西西娜正站在被告席上。
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金灿灿的头发被卷成螺旋状,垂落在她的脸颊两侧,显得她尤为美丽,尤为动人。
她是那种男人非常乐于娇养的女人,即使年近四十,也有一种浓烈而艳美的风韵。
但艾丝黛拉把她放在歌剧院的舞台上,放在整个帝国的目光下,放在阴森可怖的火刑法庭里,竟让她迸发出了一种比男人娇养更加充沛的生命力。
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艾丝黛拉坐在了陪审席的前排。
在她旁边落座的,是一位老熟人——埃德温骑士,曾在教区法庭上帮过她一个大忙——成功借到了神力,回溯了证物的过去,彻底定下了弗莱彻司铎骇人听闻的罪名。
埃德温骑士见到艾丝黛拉,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微笑着行了一礼:“艾丝黛拉小姐,命运真的很有意思。彼时彼刻,您还站在被告席上,此时此刻,您就已经坐在我的旁边了,而且是整个陪审席唯一的女子。不得不说,您是我见过的最有智慧的女子,实在令人敬佩。”
一般来说,女子被男子行礼都会显得局促不安,艾丝黛拉却神色如常地接受了他的行礼,毫无普通女子的害羞和紧张。
她坐了下来,淡淡地说道:“我不是最有智慧的女子,只是最有机会展现智慧的女子。您真的以为大多数女子都愚笨不堪吗?您想想,如果她们不想办法掩饰自己的智慧,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呢?”
埃德温骑士有长途旅行的爱好,不然也不会在边境教区,受邀去观看艾丝黛拉的公开审判。
他再清楚不过,那些女子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被当成女巫送上火刑架。
就像他们正在参加的审判。
西西娜的话,其实再正确不过。
不少男人也这样使用赎罪券,前一秒钟才从掮客那里买到了赎罪券,下一秒钟就用手上的赎罪券,跟巷子里揽客的女郎谈好了价格。
然而,那些男人却没有受到任何责备,也没有一个教士起诉他们,反倒是罪过不值一提的西西娜,受到了教士们的集体起诉。
怪不得艾丝黛拉会说,她不是最有智慧的女子,只是最有机会展现智慧的女子。
其他女子根本没有展现自己智慧的机会。
但能安全地展现自己的智慧,本身也是一种智慧。
“我现在知道,您为什么能成为至高神殿唯一的神女了。”埃德温骑士叹息着,站起身,捧起她戴着手套的双手,准备以骑士对一位女士的最高礼节,俯身亲吻上去。
艾丝黛拉眨了一下眼睫毛,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他,他的双唇就已经落在了她手套的丝绒面上。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露出恐慌而震骇的神色。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英俊而又风趣的骑士,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也不知道神对他做了什么。
埃德温骑士可能直到死去,都无法向旁人诉说他刚才看见了什么。
吻上艾丝黛拉手套的一刹那,他的眼前猛地浮现出一条庞然恐怖的巨蟒,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埃德温骑士曾在罗曼帝国见过类似的魔物。他不是那种容易受到惊吓的人,有一回观看执行火刑,烧焦的罹难者倒在了他的脚边,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这条可怖的巨蟒,却让他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冷汗淋漓的滋味。
他惧怕的不是巨蟒,而是巨蟒散发出来的那种……类似于神的威严。
什么是类似于神的威严?
神的威严不容置疑,不容玷污,不容亵渎,甚至不准直视。
人的眼睛没有办法也不被允许直视神的威严。
几乎是巨蟒出现的一瞬间,埃德温骑士的眼睛就感到了一阵刺灼般的剧痛。
但是……神为什么会以巨蟒的模样盘绕在艾丝黛拉的身上?
不知是否因为他离艾丝黛拉太近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甚至能看见巨蟒身上密集而锋利的蛇鳞,反射着枝形吊灯昏黄色的烛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昏暗的、令人感到心神不宁的深紫色。
因为纯正的紫色极难印染出来,所以紫色一直是最高贵和最神圣的颜色,甚至被当成神眼目的颜色。
然而,蛇鳞反射出来的紫光,却只能让人联想到禁忌、恐怖和疯狂。
埃德温骑士隐约想起被雨水打湿的紫红色花儿,想起成双的、熟透了的紫色果实,在枝桠上摇摇晃晃;想起深紫色的大海,古希腊人一直以为大海最深处的颜色是紫色;想起了一切神秘、邪恶而又污秽的事物,唯独没有想起与神圣有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