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这个突发状况吓得够呛,各个都像无头苍蝇一样,纷纷逃离祭台,场面极度混乱。少灵犀被聚拢的火笼圈在了台子中央,进退维谷,火舌正贪婪地舔舐着她的衣角。
少灵犀被困在原地却也没有多慌乱,更多的是惊讶:无论是煮酒烹茶还是制药炼丹,都要启用炉灶,随风飘出几粒无名火本不足为奇,若说落到渺无人烟处烧了起来还说得过去,只是这沙砾大小的火种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生出燎原之势?什么火能快到让人措手不及?
滚滚浓烟熏得人嗓子干痛,呼吸困难,眼泪直往下滚。
她摸不清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亦不想坐以待毙,冷静下来之后,她攥着一串铃铛低声念着:“原泱,原泱,救命,救……命……”
天上怪事太多,多到离谱。
没等到对方应答,便被黑烟呛得失去了意识。
:“彩凤!彩凤!彩凤……”混乱中,一名男子的声音格外清透。
沉洲刨开挡路的人群,一头扎进了火堆里。他是水族神祇,水性好,却不耐热,光着脚丫一踩一个准,脚皮都被烫掉了一层。
他明明化出了一层水罩遮在身上,却被这妖火蚕食干净了。他红衣赤发站在里面,有如一团勃勃燃烧的烈焰。
他方向感极好,一去就把人找着了,他刚伸出手,突然来了一股冰凉的水气将他层层包裹住,直接托举出了火海。
得,英雄白跑路了。
几滴甘霖降下,那熊熊大火便收敛了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满地的焦灰。沉洲随手裁掉了几撮焦糊的头发,揩净了脸上的污渍,一阵腹诽:原来,仅需半盏寒塘秋的泉水便可扑灭这燎燎大火。
如此说来,普通的东海海水还是略逊一筹。
尊神正抱着昏迷的主祭学子端端立在台上。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湿答答的,比落汤鸡好不了多少。一连串的水珠正从他的乌发间溢出,顺着他的下颌滴落,浇在黑乎乎的祭台上,发出“滋——滋——”的沸腾声。
火已扑灭,危机解除。
:“恭迎尊神。”众仙乌压压跪倒一片,皆噤若寒蝉,听候发落。
出了这事,不知尊神会如何惩处祭司台。每个人的手里都悄悄捏了一把汗。
原泱居高临下俯瞰祭坛,不动声色地将一干人等一一扫视了一遍,轻声道:“天有不测风云,这无名妖火亦难掌控。本尊暂且不追究此事,祭祀礼由神官代劳,都散了吧。”
原泱深知祭祀之事不可耽误,他也不愿在此时大动干戈。
:“谨遵法旨。”祭司台众人虽感到十分意外,也在暗自庆幸。得到了尊神的宽恕,就算逃过一劫了,不免长舒一口气。
尊神已经带着人腾云而去,长玺却仍匍匐在人堆里瑟瑟发抖。
她刚刚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差点就要缩到地缝里去了,但即便是这样也总觉得尊神的眼神停留在了自己身上,有些不寒而栗。
第31章 卞弦缺
少灵犀是被喉间一阵干痒给呛醒的。
她掐着脖子,干咳着坐起身,鼻间还残留了些微不可闻的草灰味。她摸着自己焦干的脸颊,竟多了许多翘起的硬皮,很是刺手,心想那场大火差点没把她给蒸熟了。
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转头就看见地上趴着一团蓝乎乎的东西,隐约像是一个人。
少灵犀双手向后撑着身体,微微前倾探出头去问道:“你蜷在地上做甚?”
地上的人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没有一点反应。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身体不适?”还是没有动静。
少灵犀慌了神,急忙撩了被子跑过去,只见原泱像熟透了的河虾,又红又卷。他用右手紧紧箍着左臂,捏得死死的,没有一点缝隙,像是在压制某种疼痛。头却无力地耷拉着,像是中了邪术一般,如果没了少灵犀这个倚靠,他随时都会倒下去。
原泱是个病美人,美则美矣,病也不轻。
他强行踏出寒塘秋赶来救人,却耽误了自己的病。许是浸泡时长不够,没能压制住他体内的灼灼真气,此刻急火攻心,将他的脸和身子都熏烤得通红,时不时伴随着三两下痉挛,看上去很是难受。
少灵犀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撩起他的左袖一看,那一截手臂已经被捏得泛红,浮出了好几条醒目的血丝,但除了这些挤压出的红痕之外,并无明显的伤口。
莫不是内伤……
此时早已过了太微垣宵禁时刻,太极阵法已然开启,少灵犀根本找不到寒塘秋的所在,要帮他减轻痛苦谈何容易。况且就算是去了,一个意识全无的尊神和一个不善泅水的学子,也逃不了共沉沦的下场。
她一个人死在澡堂子都是千古笑谈了,两个人一起更要完蛋。
少灵犀只好挥袖变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泡澡桶,又从庭院的池子里取了些高山冰水注进去。这方景观池塘还是原泱引的昆仑山泉填的,珍贵得很。
男女授受不亲,她没打算脱掉原泱的衣服,而是直接连人带衣扔了进去。这水摸着倒是冰冷刺骨,泡久了足以冻死一位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但对于尊神的稀奇病来说却是杯水车薪。原泱刚一坐进去,水直接就沸腾了……
狗急跳墙,禽困覆车。凡事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怎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不得不冒险一试了。
:“棘谷草性寒凉,刚好冲撞!”少灵犀绞尽脑汁,终于想起原泱曾说她的血和玄冰泉水的药性相近,或许可行。
心动不如行动,既然想到了就开干。
比起寒塘秋的先天圣水,她的血当然不够正宗,要想达到同要的功效,只好在次数上下功夫。
就这样一桶水加一盒生血,接连泡了三四次才初见成效,庭院里那池子干涸了不说,她人也快干瘪了。原泱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摸上去也不烫手了,如此甚好。
少灵犀的身体恢复得慢,手腕上的小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血又一直滴滴答答个没完,糟心的很。遂拣了根布条将手缠了起来,这样既美观又舒适。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君子报恩呢?少灵犀稍稍合计了一下:这还不到十个时辰,她就还了这份恩情,当真一点都不拖沓。她思忖着,他们这救来救去的,已是剪不断理还乱,若真到了离别之时,免不了要唱一出催人泪下的苦情戏……
趁着给原泱降温的空档,她将就在泡澡桶里面温了几颗鸡蛋,此时正好煮成流黄的溏心状。她忙活了大半宿,肚子饿得咕咕叫,赶紧吃上两口垫巴垫巴。
少灵犀不是起得比鸡早,而是实打实的一夜未眠。
她难得比吾又早起一次,就做了两篮子丰盛的早点给他送去,顺便报个平安。毕竟昨日出了点小意外,虽然已得到妥善解决,但没见到她真人吾又多半放心不下。
她回来时,原泱已经转醒,正呆坐在床边回想昨日的情形,他怎么就睡在偏殿了?
原泱看她慢悠悠走进来,一眼就瞧出了问题:“你缠根布条是为了?”
:“嗐,我的右手怕生。”
有的人自小养在深闺,性子胆小怯懦,怕见生人,这很正常。但你要说一只无意识的右手,它怕见到有“千面之缘”的“生人”也太玄幻了。
原泱嗅到衣服上淡淡的血腥味,又看了看那个半人高的新木桶,心里跟明镜似的,斜着瞟了她一眼,不接话。
:“那个,今儿太阳好大,我还没理床铺,厨房的柴火快用完了,你喝粥吗?”少灵犀为了岔开话,仓促间把想到的事都组合在了一起,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
:“我……黎明前煨的,趁热更好。”
:“喝。”原泱也没理会她前面说了些什么,听到了结尾的重点。
少灵犀兴致勃勃地问他:“配泡菜吗?”
在她搬来之前,原泱连饭都没怎么吃过,更别说泡菜这种美食了,:“泡菜?”
少灵犀道:“就是拿盐水泡的红萝卜皮,还加了些生姜和小辣椒作为配料,清爽可口。”
做泡菜是少灵犀除了轧奚琴和读书之外的最后一项实用技能。泡菜是解决温饱,读书是升华内在,而弹琴是陶冶情操,真是面面俱到啊。
:“可。”蒜蓉也可以,泡菜也可以,尊神还真是来者不拒。
少灵犀搅着碗里的粥,捞出了几粒软糯的米。晾了太久,都膨得胀开了。
:“……这个泡菜用来做烤茄子最好,将茄子烘软,沿肚子竖着剖开,往里面抹上剁碎的生椒和泡菜颗粒,每一丝茄子肉都要抹匀净,才能入味。最后还要淋上一勺陈酿老醋提鲜……”
少灵犀越说越馋,眼前似乎有一圈酸辣茄子在围着她打转,勾得人直咽唾沫。可她敏锐地察觉到原泱对烧烤似乎不太感兴趣,就及时住嘴了,放下勺子,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泡菜倒是其次……祭司台的意外,谢谢你。”
原泱喝完最后一勺粥,这才缓缓开口:“你们到我天族境内修学,我自然要保全你们的性命,才不至于伤了四界和气。”
少灵犀还有些放心不下,:“那祭祀礼……”
原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柳行舟怕误了吉日,已亲自上祭坛祝祷过了。”
少灵犀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耽搁祭祀进程,这样遭受的非议能少些。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原泱的舍身相救之恩,她就涌了几盒生血,确实算不上对等,:“我知道你是冒着生命危险出来,真的,谢谢你。”
原泱捏着腰间的铃铛,突然对着她侧头一笑,:“要谢就谢这串铃铛吧,是它唤我去的。”
少灵犀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给搅乱了,心怦怦直跳,一时竟忘了自己该说什么词了,在脑海里随便挑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口不择言道:“对了,那个,你们天上可有一位叫做卞弦缺的仙尊?”
原泱算是这天上识人最多的神仙了,可他从未听过这么拗口的名字:“这些年,我接受过神族、仙庭所有人的朝拜,只要听过一次便会记得,可我仔细想来,确实没听过这号人物。所为何事?”
少灵犀才反应过来,自己也真是蠢笨!仙尊以黑袍加身,黑布覆面,本意就是想隐藏身份,又怎么会轻易地将真实的姓名和盘托出呢?原泱没听过才是正常的。
于是临时编了些瞎话搪塞过去:“嗐,这不前些天看了本诗集,里面有一首《梁上飞燕》写得极好,署名就是这个卞弦缺,我想问问看他是何方人士,好去拜访拜访,探讨一二。”
她只当那个老者是梁上君子,便胡乱诌了“梁上飞燕”一词。
原泱当真信了她的鬼话,有模有样地同她分析道:“藏经阁的书年代久远,收录内容庞杂,若要认真追溯起来,不一定能对上人。因为很有可能这位作者早已陨世。”
少灵犀上赶着附和道:“也是……”
经此一事,苍梧山恐怕不会再选拔懵懂学子来做主祭了吧。
祭司台作为三垣九曜的精神支柱,已脱离尘世太久了,本想借此机会掀开神圣的帷幕,做一个亲民的神殿。现在好了,只能将神秘面纱捂得更紧了。
第32章 藏经阁
封山仪式后又过了几日,蜘蛛结网,蚂蚁搬家,蜻蜓低飞,是个难得的大阴天,雨又一直憋着没下,空气中弥漫着霉馊馊的灰尘味儿,闷得人心烦气躁,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吉利的好日子。
:“长玺公主,尊神召您前去问话。”
来惜旧宫传话的是尊神身边的司文上仙初一,长玺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尊神跟前的大红人啊,平时想见都见不着的大神级仙使。
:“劳烦仙使回禀尊神,长玺稍后就来。”承蒙尊神亲自召见,她当然乐开了花,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才迤迤然出门去。巴结瑾瑜这条路走不通,直接去讨好尊神也不错。
今日一九殿上没有焚香,凉飕飕的风卷起肃杀的湿气穿堂而过,徒留满庭生冷。
原泱正阴幽幽地坐在宝座上批阅着公文,面色微愠。他用朱笔涂掉了几条“别出心裁”的提议,思忖着是时候逮两个下笔的人来润润剑了。
什么“要给紫微垣下的千级石阶都加上阑干”、“给九州加一个巨型顶盖,圈养保护起来”、“朝会要从每月一次改成每日一次,鞭策仙僚们勤思索,多反省”、“填土分四海”……的意见层出不穷。
这些人疏于实践,找不到症结所在,削尖了脑袋想要标新立异,就胡编乱造了这诸多笑话。他们是闷在宫里久了,手脚不灵活,脑子也跟着畸形了。
原泱被气得一阵心绞痛,长玺也欢欢喜喜地到了。她乘兴而来,一进门便东看看西瞅瞅,把犄角旮旯都瞻仰了一圈。
:“长衡见了本尊也是要跪拜的。”直到听见她爹的名字才醒过神来,也赶紧准备跪下行礼。
她低头一看,膝下铺了好多块锋利的茶盏碎屑,有的和指甲盖差不多大,有的比鱼食都小,但无一例外,都是有棱有角的。这要是剜进骨头缝里,那滋味可不好受。
长玺望了望高台上,初一端着一个雕花漆木托盘站在尊神身侧闭目养神,初九拿着一柄拂尘也在闭目沉思,没人清扫这满地的陶瓷碎片。
长玺大概知道今日召她前来所谓何事了。她紧张地连续咽了好几次唾沫,差点呛着了自己:“尊神,这……”
其实动不动就火冒三丈的人反倒没什么可怕的,怕就怕尊神这种难得动怒的好人。原泱很少以神位欺压后生小辈,更没有当众喝斥过谁:“哦?你可是不愿?”
在神族和天庭,见尊神不行礼是大不敬之罪,若是因此被发配东海,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思及此,长玺低下头哆哆嗦嗦道:“尊神误会了,长玺……长玺不是这个意思。”
尊神悠哉哉搁下笔,目不转睛地盯着长玺,活像一位不近人情的监斩官:“那便行礼吧,我看着。”
长玺心里面怵得慌。情急之下,再顾不得皮肉之苦,颤栗着双腿跪了下去。一瞬间,茶盏瓷片切开肌肤,顿进肉里,没入筋骨,硌在骨头间,好比锥心之痛。
:“啊!啊!啊!痛、痛痛、痛痛痛……长玺知错,长玺知错,求尊神……饶恕这……一回。”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划破了一室宁静。
长玺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只见她泪眼婆娑,额角满是冷汗。她低头看到膝盖下面摩出了血,哭得更厉害了,比决堤之水还要汹涌。她缓慢跪下去都如此剧痛,可想而知少灵犀当日在毫无防备之时重重压下去该是扎得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