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扶桑听得出来这应该是在暗讽她。
庭颂松下嘴角,收敛起了没心没肺的笑容,双手郑重地扶住她的双臂,眼里是真真切切的情意,浓烈厚重,确凿无疑:“说笑的。你有侍奉父母的孝心,有忧国忧民的忠心,有嫉恶如仇的善心,这就够了。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全部。”
:“可我们……”才初相识……
没等她纠结完,一个炽热的吻落在她的唇间,辗转厮磨,撩人的暖意中夹杂着风雪的味道。
月光之下,誓言不朽。
第74章 沉眠术
庭掌柜游学归来的事情第二日便传开了,他远下江南舌战经门圣人之事也流传到了京城,前来攀附的人快要将门槛踏破了,上一次出现这种盛况还是老荣国公择婿,这都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这都是叩雪的门客送的,说是孝敬祖师爷的小礼物。这千年人参是钱庄孙掌柜给的,这几箱黄金是李员外送的,还有城中的宅子是赵王爷送的,这几斛夜明珠是盐商周老板悄悄塞的。说白了,都想邀您到府中做客。”京市楚拿着记账的簿子逐条逐句地念着。
小掌柜庭颂摇身一变成了富甲一方的财主了,这下名也有,利也有了。
庭颂本想着全部捐到军营里去,这些身外之物他拿着也是累赘,可京市楚却拦了下来:“尊神,在凡间,钟鸣鼎食之家配诗礼簪缨之族,是谓门当户对。少司命忘了给咱们一个显赫的家世,如今只有收下这些俗物才有资格去洛府提亲。”
尊神头次觉得带京市楚来是个好主意。
近日街头巷尾都在传,说集市上来了一个活神仙,能算尽祸福,能点石成金。从前都是汤圆嚷嚷着要看稀奇,这次洛扶桑也决定去凑凑热闹,本来她也是有私心的。
洛扶桑踮着脚遥遥看了一眼那低头算卦的先生,觉得他的面相很有亲切感,比庭颂还要熟悉,好像是某位旧相识,让她忍不住想要凑过去说上几句话。
她拉着庭颂挤进人群,下定了决心要算上一卦,排了许久才终于到了桌前。那先生依旧低垂着眼,不看来者,世外高人的行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姑娘可是算姻缘?”那人将龟甲和铜板摆放好,又拿纸符写写画画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
:“倒也说不上,就想让您看看八字合不合。”这人还真神了!不闻不问、不看不听,就能算出来者何意。
洛扶桑早将二人的生辰八字细细抄录备好,只需递过去等候先生给把把关了。
庭颂失笑,她执意要来竟是为了这个。要是放在从前,她那样铁骨铮铮的人,绝不会表露出种小女儿家的心思。
可那算命的神人既不要纸笺,也不言语,只是摆摆手示意站在后面的庭颂坐到他面前来。庭颂虽心有疑虑,揣着几分小心,但还是在洛扶桑殷切的注视下坐了下去。
近距离一接触,庭颂才看到了他脸上有两道遮盖过的疤痕,一深一浅,一长一短,:“先生下颌处有两道不着痕迹的刀疤,这可不是正经人该有的伤口。”
先生没有惊慌,而是坦言道:“儿时贪玩磕伤的,不碍事。公子请。”
庭颂将信将疑地把手递了出去。
那算命先生正襟危坐,猛然一抬眼与庭颂四目相对。他那双眼睛蓝汪汪的,生得极其通透澄澈,比深不见底的古井水还要幽邃,仿佛能洞穿眼前人的前世今生,一下子将人的魂魄都吸了进去。
:“公子既有意问姻缘,心上人可在这里吗?”算命先生开口问了第一句话。
:“……在。”庭颂像被抽去了精气一般,答得失魂落魄。洛扶桑只好东张西望来掩饰小姑娘害羞的小心思。
:“她叫什么名字?”这是第二句。
:“阿犀。”
:“阿犀是谁?”紧接着是第三句。
洛扶桑嘴角的笑容渐渐淡去,眼里的期待退却,变成了不可思议的质问。憋着一股劲儿盯着庭颂的脸,看他究竟还要吐露些什么。
:“……灵犀。”庭颂也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没有一点防备,这些字眼根本没经过脑子就自己从心底钻出来了。他所有的戒备在这双眼睛的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溃不成军。
:“谁是灵犀?”这下轮到洛扶桑反问了。
:“少……少……灵犀……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记忆里琐碎的片段纷至沓来、不断浮现出来,庭颂突然头痛欲裂,掀翻了算命先生的桌子,签筒里的签文散落一地。
庭颂捂着耳朵拼命摇晃着头,嘴里还说着胡话。
京市楚看势头不对,顺手将庭颂推进了旁边的护城河里,浑身上下都湿得透透的,他迷离的眼神才逐渐了恢复了正常。一回头,哪里还有什么算命的先生,那人早就趁乱溜走了。
:“扶桑……我……”那一捧清水才让庭颂如梦初醒,他慌慌张张地从水里跑上岸,不管不顾地抱住洛扶桑,不知该作何解释。当然,也不能解释。
:“京市楚,你家掌柜的身体不适,你把他扶回去好生伺候着,我先走一步。还有,日后若无他事,还是少见的好。”扶桑并没有回抱他,也没有挣脱,前一句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他的小厮要照顾好他,后一句便是撇清了二人之间的关系。
这样疏离的语气他从前听过一次,那次当真是痛入骨髓,而后来也当真是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拉扯之间,洛扶桑的手背碰着了一个冰冷的物件,是他日夜挂在腰间那串不会响的铃铛。
她仔细摸了摸那铃铛的轮廓,好像明白了什么,笑得很牵强:“我和她长得像吗?她也有一串铃铛吧,她爱吃胡桃吗?该不会,她还会轧奚琴吧。”
:“扶桑,你相信我一次,我喜欢的人是你,一直是你,从来没有旁人。”庭颂有些慌乱,有些事他不能说出口,只能卑微地乞求她能相信自己这一次,可人一旦心生芥蒂,便是四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上苍闷的无趣,给了你我一段露水情缘,本就淡薄,如风如絮,如烟如尘,散了就散了。非要勉强到山崩水涸,也是无济于事。如今我只知道洛扶桑三个字里没有一个是你真心喜欢的……”洛扶桑说完,扯开庭颂箍在自己肩头的手,拉着汤圆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是,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才知道有情郎心里的人并非自己,一腔错付的痴情该是多可笑?那些词曲相和、耳鬓厮磨的儿女情长难道是逢场作戏吗?那这戏未免太过情深了……
第二日清晨,敝昔书肆。
京市楚杵在庭颂边上躬身说道:“尊神,才查出来,那算命先生是魔界青丘九尾狐族的妖君大人——符筝,他……他是少炎在千年前给九公主定下的夫君,他俩本是青梅竹马。”
怪不得看着面善,原来是她定了亲的发小。狐妖能蛊惑人的心智,操控人的神识,总能逼迫着好人做些违背良心的勾当。
:“狐族,沉眠术。”庭颂自然知道符筝这号人物。
:“正是。”狐族凭借沉眠术,能从人的记忆深处捕捉其前世今生的琐碎片段,并拼凑成一段完整的经历。先催眠,再盗梦,他们了解一个人只需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庭颂没好气道:“他小时候可谓是媚骨天成、长得妖冶摄魂,漂亮极了。不曾想如今长大了,偏偏多了一份飒爽英气,我愣是没认出他来。”
京市楚不明白:“可您离开太微垣一事除了少司命、唐远和我之外,尚无人知晓,符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狐狸就爱修些歪门邪道,他有的是法子。符筝还是狐族唯一一个会傀儡戏法的狐妖,你要当心。”
:“为什么不是您要当心呢?我又没抢人夫人。”
:“都是千年的狐狸,和我玩儿什么聊斋呢!他有妖媚之术,本尊也不差。论地位,本尊是天地共主;论长相,本尊也是一骑绝尘;论手段,我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庭颂说完不忘傲娇地抬了一下下巴。
京市楚觉得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尊神原泱,可又不太像,这不三不四的遣词用句成何体统。他的戒律清规、他的克制守性都藏哪儿了?果然生活环境的转变能让人性情大变,这个端坐圣坛的神仙终于被溅了一身泥。
:“可是尊神,洛姑娘现在压根儿不相信您,您这楼台都垮了,还怎么揽月啊?”
揽月倒是其次,当务之急是必须要弄清楚为何会半路杀出个九尾妖君来。
庭颂对京市楚吩咐道:“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太被动了。符筝有些手段,你手无缚鸡之力肯定不行,把唐远带上,先查出符筝的下落要紧。”
:“谨遵法旨。”
第75章 星错剑
京市楚去洛府后门老地方叫出了汤圆,他们嗅着九尾狐狸的味道追到了七政宫,这里是魔界狐族的领地,是符筝的老家。
二人寸步不离地潜伏在七政宫外监视符筝,只看那妖君大人日日都要召集狐族长老处理公务,有时一议就是大半日,很是勤勉。
狐狸们流水似的进,又流水似的出,各个都长得标致耐看,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听说每逢满月之夜,狐妖都会化为真身来吸食天地灵气。”唐远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狐狸张开九条尾巴是什么样子,很是好奇。
她不顾京市楚的劝阻悄悄溜到了符筝寝宫的窗户檐上偷看。里面果然趴着一只毫无戒备,正在吸收灵气的白狐,它浑身上下毛茸茸的,就像个宠物,和符筝平日里的威严形象相去甚远。
唐远尖着手指数它的毛尾巴:“一条、两条、三条……七条!不对吧,怎么只有七条!”
她又再数了五六次,都是七条,她这才猛然想起,狐狸身上的气味过于浓重,又十分相似,极易混淆。符筝这出“调虎离山计”唱得可真好!
她赶紧折回草丛里去寻京市楚,一边激动地比划着一边结巴道:“完了完了,屋子里是一只幻化成符筝模样的七尾白狐!符筝很有可能没回七政宫,他还在凡间!”
这几日庭颂一直跟在洛扶桑身后。别的暗卫都是偷偷摸摸潜藏在暗处,可她的影卫技高人胆大,总是抬头挺胸出入各种场合,从不隐藏自己。她去寺庙上香、去河边散步、去街市买布,他亦步亦趋跟着。
她心烦意乱时爱练字,时常一写就是半宿,他就卧在房梁上守着。洛扶桑不管是吃饭、睡觉还是走路时都能感觉到有个人在注视着自己。但洛扶桑现在不想回应,她急于摆脱这种束缚,她心里有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第七天夜里,洛扶桑驾马车去了京郊的一家小酒馆,打算一醉解千愁。她没带汤圆来是因为前几日她说老家的爹病了,便允她回乡探病去了。
都说酒是好东西,是迷人的忘忧圣水,她今天定要尝试一次。身边跟着两个强壮如牛的家丁,还有许多朝廷暗卫,倒也不觉得危险,只是以庭颂的武功要跟过来易如反掌。她也管不了那么多,能分开一会儿是一会儿,能忘一点儿是一点儿。
来之前,洛扶桑以为自己是个千杯不倒的酒仙。这才三杯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头埋在臂弯里嘀嘀咕咕说了好多话。
:“他为什么骗我,就因为长得像吗?”
:“那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又算什么?灵犀,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
:“庭颂,你说,那个人究竟是谁?你的心里面藏着的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吧。”
洛扶桑越问越委屈,枕着手臂哭出了声。庭颂、松针、普洱、云雾等人就围在她身边听她倾诉,这些未经人事的男子也是头一次知道姑娘拳头大的心里面,能装得下一缸子心事。
正值冬日,夜来更深露重,寒气逼人,再这么睡下去容易染风寒。庭颂拉过她的身子轻轻盖了一件厚斗篷,准备背她回去歇下。
:“我说,都别动!我自己能走!”
话音刚落,将才还趴在桌上的扶桑噌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推开前来搀她的普洱和云雾,偏偏倒倒地向门外走去。但她的四肢移动得有些僵硬,像是皮影戏里被操纵的人偶,失去了自主意识,只能乖乖地任人摆布。
庭颂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正走上前去扶她。
可就在这时洛扶桑的眼神变得凶狠凌厉,手里凭空多出了一把利剑,突然转过身正对着庭颂,随之而来的是举刀,旋身,撤步,出锋四个动作,一道小指宽的伤口便横贯庭颂的右肩到左腰,和当年李病衣裳烂的地方一模一样。
只是上次的少灵犀自有分寸,而这次的洛扶桑却失了理智。鲜血一点点渗出来,又一滴滴浸染开,庭颂的外裳半红半白,像穿了一件殷红的袈裟。
庭颂捂着伤口一连退了四五步,对上洛扶桑的眼睛说道:“你的燕归来使得比少衍还要好,他多一点杀伐果断,你多一分狠心决绝。是吧,符筝!”
他们以为远在天边的人,居然近在眼前。
庭颂看见周围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全被催眠了,他们眼神呆滞,目光浑浊,旁若无人地做着手里的事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仿佛还停留在刚才的时间里。
:“嘘,这是沉眠术的第二个用途——一叶障目。《魔典》第一百零三条,不能在凡间暴露行踪,我可是牢记在心呢。”难为符筝还记着魔族的禁令。
:“让我瞧瞧,如今你穿了袈裟,神佛可会渡你?噢,我忘了,你本来就是神,指望不了旁人啰。”
洛扶桑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剑锋,眼里盛了一汪蓝色的清泉,这不就是那日的算命先生吗!京市楚和唐远还是来晚了一步。
符筝料定庭颂三人不敢伤他,毕竟他现在占据的身子是洛扶桑的。对他来说,这副肉身毁坏了大不了换一副。可对于凡人来说,伤口会溃烂结痂,会疼痛难忍,而且死了就是死了。这劫还没历完,尊神是不会让她死的。
顺着洛扶桑的手,能瞧见那剑身上刻有一头四角白鹿。观其华,如昆仑之卧雪;其纹,若苍穹之列星。庭颂的伤口处竟生出淡淡青烟,隐隐有烧灼之感,而剑身上却没有一点血迹,像是被吸收干净了一样。
敖岸山的白鹿夫诸、噬骨、昆仑雪……这些特征好像在哪里出现过。
:“是星错!是魔剑星错!”京市楚低声惊叹道。
符筝低眉颔首勾唇一笑,极尽魅惑,:“哟,小瀑布仙还挺有眼光。”
:“被锈蚀的星错便是良川。魔神下落不明之后,魔剑自我封印沉沦于温源谷底,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它的新主人,便是我族少君。与其说是我把良川送到她跟前,不如说是星错找到了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