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潼努力寻着声音望向身边人,却还是找错了方向,他对着敞亮的大门信誓旦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嘲风明知他看不见,还是不动声色地挪到他面前,与他对视。咽下无声的热泪,哽咽道:“君子一诺,千金不换。”
嘲风丝毫不含糊,连夜将梓潼星君请去了兰泽,就连太甲神殿内所有的家当也一并搬了过去,光是那满墙满屋的书册就能把整个兰泽都塞得满满当当。
将梓潼安顿好之后,他才去一九殿将瑾瑜为虎作伥的恶劣行径禀告了尊神。
该如何做,只等尊神定夺。
第85章 月令石
哀嚎声此起彼伏,快要把人给淹没了。
随着原泱的行进,他脚下的蓝莲次第盛开,延伸出一条圣洁的花路,路的尽头是一间波光粼粼的水牢,是万千牢笼中再普通不过的一间,里面安安静静坐着一个人。
原泱朗声质问着里面的人:“你宁肯杀害同胞,同这些堕仙一起待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也要助长衡设局?归元扇上的箴言从何而来?”
因着梓潼的一席话,原泱又专门倒回天市垣去找到了长衡的首级,用“静影沉璧”将那些罪恶的勾当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瑾瑜为了制造失踪的假象,故意让长衡将她囚禁在东海之壑以掩盖梵行五脉仙气,也能避开尊神和青鸟族人的追踪,可保万无一失。
瑾瑜猛地一回头,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又揉了揉眼圈定睛一看,说话的还真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脸上还挂着欣喜的神情,:“什么箴言?我在苍梧山时,就已将归元扇交与天帝保管,我不知道……”
这下原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长衡口口声声说他也做过梦,想必引他心神不宁的梦和少炎的是一样的。天帝这一出“贼喊捉贼”唱得可真漂亮,但还有人比他唱得更好。
瑾瑜踉跄着冲到原泱面前,有些疯癫:“尊神,开战了吗?少灵犀死了吗?她死了吗!”
:“本尊不知,你为何执意要置少灵犀于死地?”
瑾瑜一早就知道以原泱的性子,断不会伤他人性命而成全自己。明面上是为了报答原泱对她的救命之恩,实际上也是全了她一颗滚烫的爱慕之心。所以她愿意狠下心肠来,除掉阻碍尊神的人。
瑾瑜却也从来没有藏着掖着,她把对尊神的偏爱光明正大地摆在众人眼前,只是大家都误会她了。旁人以为她的殷勤是尊师重道,原泱以为她的周到是悟性极高……
青鸟族的天才神女为了求而不得的执念,一步错步步错,竟撒下弥天大谎,亲手葬送了坦荡的仙途。
:“我用更迭咒控制炳兆臣,怂恿长玺去菩提境修炼,在九里堤使用归元扇,助天帝散播零星出世的遥言……都是为了杀掉少灵犀,杀了她,你才能平安无事。”
:“原泱,容我斗胆这么叫你一次。”
:“自少时初次相见,我便倾心于你。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滨,弱水之后,赤水之前,有一个羡鱼渊,深不可测。我降生于十二部里最落魄的旁支,出生便克死了父母,从小就寄人篱下,受尽欺凌。那一日,就因我赢得了一颗青耕果,便被其他部族的青鸟围攻啄伤了羽翼,他们将我驱逐于渊口踹了下去。万念俱灰的时候,是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救了我。”
:“你告诉我说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不会受人欺负。你看我可怜,便经常抽空来指点我修行,传授我上乘心法。有时站在云头,有时坐在岩上,有时悬在河面。我的脉息突飞猛进,最后竟成了同辈中第一个上三脉仙者。”
:“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时刻,你施舍的恩惠是我不可多得的温暖。”
:“我从未奢望过同你在一起。我想做的始终是让你好好活着,就像你在羡鱼渊拯救我一样……”
瑾瑜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猛地摇了摇头,不禁潸然泪下,:“可是我错了,我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来度量你的意志是不对的。我没有资格替你……替你做选择。”
瑾瑜这一辈子都活得不自在,前半生寄人篱下,后半生执迷不悟。她本该有一段辉煌的人生,却被感情的枷锁牵绊。
看着她匍匐在地上怅然若失的样子,原泱亦倍感无奈,当日羡鱼渊救她究竟是对是错?授她心法是好是坏?
:“瑾瑜,救人本是善举,可若以伤人为代价就成了恶意。你还记得我传授你心法时说过什么吗?”
:“记得。你说‘生死最是平常,亘古不变的只剩岁月‘,可我一直放不下。”
:“第一次,我好不容易拿到了青耕果,却被踢下了深渊。第二次,我费尽心力站到了你的身边,却被少灵犀捷足先登。我发誓,绝对不能让她得逞……”
原泱坦然道:“瑾瑜,没人能提前点化你,只有亲身经历过,悟透了才是真正的释怀。我的生存和毁灭都紧紧系于天下苍生,我早已不在乎。”
瑾瑜本期骥着她的坦白,会使她和尊神之间生出一丝微妙的变化。
她也终于释然了,苦笑着说道:“长玺以身涉险,去菩提境升仙品,是我教唆的。可我没想到她会跳下是非台自尽,我当时真的特别后悔,很后悔……”
:“引少灵犀去星宿海,本想置她于死地,却差点害了全天下的人。”
:“和天帝做交易时,我也没想到他会杀了瑭琰和琅玕,他们小时候是欺负过我,可我也没想置他们于死地……原泱,我做错了好多事。”
原泱在羡鱼渊救下瑾瑜时,曾预感她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神女,她会是青鸟族的未来。可现在,她竟成为了十恶不赦的堕仙,还真是造化弄人。
:“瑾瑜,你可知,是你种下的因,才结出了这些恶果。你不杀他们,他们却因你而死,再多的忏悔,都洗刷不了你的罪孽。”
:“瑾瑜谨遵教诲,再拜尊神大恩。”
:“原泱,谢谢你,永别了。”
瑾瑜选择了和长玺不一样的道路,却是同一种结局。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头扎进了海底,甘愿祭献四海,永堕虚空。她走的时候满脸从容,和当年在大典上承袭归元扇时一样明媚耀眼,悬在她心口上的尖刀终于落下了,这样痛快的感觉是一种解脱,她终于悟透了,也终于走到尽头了。
世间仅剩一抹叹息。
在三十三天修学时,周围多是上仙,帝君和上神也很常见,算是泡在一团凌乱的仙气里过活,所以很难辨别出极个别仙人的气息。
但是在魔界就大不一样了,梵行与焚和的脉络本就截然不同,有如“蓬生麻中,白沙在涅”,稍稍留神就能感知到近身者是哪族人士。
少灵犀承袭了两套完整的脉力,灵力已到达巅峰状态,早就察觉到了荷华宫内有异族入侵的痕迹。那人也不伪装,直接大摇大摆地跨进了殿门,依旧是黑袍加身,黑巾覆面,袍子遮住了一袭纯白色的衣衫。
少灵犀懒散地倚靠在宝座上睥睨着来者,傲然道:“神使曾多次救我于危难,灵犀自当奉为上宾。但您在两族交恶之际来我魔界,意欲何为?”
卞弦缺挥袖间收了黑袍,露出了真容。
他是来劝架的,:“你可知尊神以挑唆滋事,打破四界平衡为由,诛杀了天帝。”
原泱在用人之际力排众议,放任嘲风在天市垣当场诛杀了长衡,令人唏嘘。
少灵犀两耳不闻眼前事,自顾自地扯着一截袖口专注地擦拭着鞋边上的粉尘。她满意地翘起脚尖,随即冷笑了一声,漠然道:“这是你们神族的纠葛,不干我的事。”
:“再者,他暗地里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早已不配为神,你们《神律》既然不能将他绳之以法,尊神乐意清理一下门户也是有的。”
卞弦缺不死心,一不做二不休,非要说个明白:“那好,就暂且不谈这桩无趣的小事。我来是想澄清一些事情,你可知尊神飞升之日受十八道天雷劫?”
少灵犀讪笑道:“人尽皆知。”
:“传言是因为他承了太一和帝俊的魂魄才会拥有双重神格,故而受两轮天劫。但事实并非如此。”
少灵犀喜欢听无稽之谈,这才摆正了身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调侃道:“哦?灵犀愿闻其详。”
卞弦缺将一段惊世骇俗的秘闻掏出来,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人有三魂七魄,多一魂不行,少一魄不行。尊神乃兰窠投炉自尽后,再取东始侯内的上古真神一魂一魄炼化而成。那多出来的一魂一魄被锁在月令石中,由神使送到苍梧山之阴封存。
:“而神女荼将是月宫神女望舒转世,她无意间引月华之精开启了月令石,飘散的魂魄便游荡在她体内。后来荼将奉祭司台之命潜入魔界刺杀少鸢未果,却与魔君少炎诞下一女。尊神的本体魂魄便随之落到那个女婴身上。”
:“便是你——少灵犀!你的尊神命格也是由此得来。”
听到这儿,少灵犀脸上的戏谑早已荡然无存:“所以,那其中九道天雷……”
:“不错,那另外九道天雷根本就是为你而受。你们虽不像兰窠和南巍一样是双生尊神,但本质却如出一辙,依然都会受天雷劫洗礼。你受‘蚀腐刑’后被藏于九里堤养护,尊神则到是非台替你受劫。瑾瑜挟伯遇以威胁你时,尊神也是九死一生。”
卞弦缺又道:“他让禹农用生死劫换掉了天雷劫,好让你到凡间历劫重生。”
少灵犀听着卞弦缺的话,一股凉意攀上心头,不禁想象到他被捆绑在不朽石柱上的模样,心像是被长满老茧的手用力捏了几下,外面被磨得辣赤赤的,里面也皱成了一团。
她凄然哽咽着说道:“晚了,都晚了,我和他一直处在不同阵营。我们之间隔着家国仇恨,隔着神魔积怨。他曾经以命相赠,我如今以剑报答……”
少灵犀的神情让卞弦缺误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你还是执意与他一战吗?”
少灵犀一把将脸上的水渍抹了个干净,像换了一个人,:“神使,我欠他的东西不能用族人的生死来换,我别无选择。整个四界都知道是尊神杀了我父君,不是我与他战,是神族和魔族。”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卞弦缺也不自讨没趣,不再多言,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
少灵犀目送他离开后,拿了一坛西北风给自己倒上,她站在窗前对着太微垣的方向敬了满满三杯,味道比起往日的要苦涩许多。
知道的越多,顾虑也就越多,她好不容易才豁出去的决心又迟疑了一下,可有些事她必须要做。
第86章 丹涧山
魔军已集结完毕,不日就要讨伐天族。
少灵犀已然拥有了重七双子脉和丹元零星,她想着豁出去这身修为加半条烂命,勉强有一分胜算。只可惜了这精纯的剑术,还没来得及找个后继人。祖传的手艺就要在她这儿断了香火,这少君当的惭愧。
想到后继香火,少灵犀才猛然想起该在大战前夕去见见鹤安,毕竟是最后一根独苗了,要对他交代一些后事。按照官逐浪和符筝所说,少氏亲族就只剩下她的大侄子鹤安了。
他因为腿瘸没能参战,当真是天大的福分。
可少灵犀翻遍了少鸢和启岸的府邸,就差翻箱倒柜了,也没能找到那位腿脚不便的小公子。他行动不便能去哪儿……
颁布了一则寻人启事后,又过了大半日,须臾长老来报,说他在丹涧山顶占卜回来时,曾在半山腰看见过鹤安,彼时他正滚动着轮椅向山巅行进。他只说想独自上山去散散心,长老怕他想起伤心事,也没敢多问。
少灵犀心下一紧:乖乖,他大侄子该不会是想不开要跳崖自尽吧。思及此,她立刻带上启岸和一队人马赶赴丹涧山。
人们赶到时,崖顶只有一张空荡荡的轮椅,上面没有人。
而天生残疾的鹤安正背过众人,稳稳地悬在崖边上,滚滚碎石沿着崖壁横冲直撞,刮掉了厚厚一层被雾气浸湿的青苔。启岸爱子心切,欲上前拉回儿子,却被官逐浪硬生生拖了回来,他似乎看出了这身体里住的是谁。
他看上去分明就是大公主少鸢和将军启岸的儿子,可谁都明白那绝不是曾经孱弱多病的少公子,这副躯壳里蕴藏着深不可测的上古修为。符筝不能度量,启岸不敢揣测,连少灵犀都望尘莫及的力量。带着原始的、纯正的气息,与数万年前契合,和魔族同根同源、一脉相承,却又更加超然。
:“犀儿,我走的时候你爹还没影儿呢。如今你掌权,我魔族也过得很窝囊啊。啊?”
一个单字的反问,不怒自威。声音古老喑哑,像是山间沉闷的回音,盘旋缭绕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这不可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话语间是十足的老成持重,夹杂着久经世事的沧桑,怎么听都像是年事已高的长者在训诫族人。
大家都还稀里糊涂,没有搞清楚状况,将士们都还没有从鹤安站立的惊讶中缓过来。少灵犀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也一并磕在地上。魔族所有人自然也不敢多嘴,随着魔君一同跪拜。
她颤抖的声线难掩激动和害怕,:“晚辈少灵犀恭迎烈祖爷。”
人群中偶有一两人在窃窃私语,终被整齐划一的膜拜之音盖过了,:“恭请烈祖爷圣安。”
原来寄宿在鹤安身体里的不是寻常妖魔,是魔族千万年来唯一的魔神--少耘。
按照辈分,少耘顶多算少灵犀的爷爷辈儿,冠以“烈祖”二字是为了彰显他身份的尊贵,也是后辈的一种敬意,少耘之力可与祖上英豪同列宗庙。
鹤安转过身,还是那张单纯稚嫩的面庞,可他的眼睛里再没了清澈明朗的善意,取而代之的是深不可测的城府。
他极目远眺,视线定在了天空之镜上方,:“我就想独自静静,怎么还劳师动众了?尔等来都来了,就多跪些时辰吧,也好晒晒山顶上的太阳,靠天空之镜苟延残喘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犀儿,送我回去。”少耘坐回轮椅之上,让少灵犀将他慢慢推着下了山。
少灵犀小心翼翼地推着椅子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只比老龟爬行的速度快一点。到山脚下时太阳都快落山了,饶是如此,山顶上的人仍旧规规矩矩地跪立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没人敢动,没人敢走。
消息传开之后,七宫十二渡各大长老、魔将、魔使接踵而至,待到一一朝拜完后,已经是深夜了。
魔族的精神支柱回来了,很多激进派长老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就要攻到三十三天去。可现在的少耘还不够强大,他没有混沌钟赋予的魔神之力,只能借助于少灵犀的手去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