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利益永远是商人不悔的初心。你能付得起代价,我便做你的生意,到时候我可以帮你,代价是——零星。”
:“你不用担心,你会有的。我拿它是为了延年益寿,不会胡作非为。我会一直陪着你逆转结局,直到完成我们的交易。”
:“九公主若是想好了,就把所典当之物刻在无问居的石壁上,把今日记忆留下。”
:“成交。隋时,送客……”
少灵犀全明白了,她来过这里!
原来早在她让吾又去给天师回信的第二日,她便做了“浮生一梦”,她梦见少炎亲手杀了自己,释放出少耘,杀了神族尊神和天师,少耘为了绝对的臣服,欲屠戮所有异族中人。
九州四界陷入绝境,生灵涂炭,宛如炼狱。
她此生从未做过梦,这还是第一次,她便猜到了,这可能就是书中记载的尊神预言未来的“浮生一梦”。此事,关系重大,她不能对外人道。便连夜找到与魔族交好的鬼域主君寻求挽救之策,她不能让如此残暴不仁的烈祖爷临世。
在鬼域,历任主君仙逝之日,左使便会翻阅鬼历,找到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孩子来继任主君之位,他们被视为英灵转世。接下来便要受洗礼,由巫师挖去心肝,置于天乩阁冰封棺淳内,以献祭鬼域先灵。这也是最高规格的契约令,此生为鬼域昌盛誓死效忠,不得背叛。
迟修他缺一颗心,他想要零星来维持生命。零星对旁人意味着无上修为,对迟修却相当于一颗永不停跳的心,他可以千秋万载统领鬼域。他也算到了少灵犀日后会拥有一颗零星,遂有了这桩交易。
少灵犀想起了他当日给的承诺,转头瞥见了他手里攥着的东西,才恍然大悟:“是你!居然是你!你竟一直陪着我,原来你我相识得这样早,我竟全然不记得。”
少灵犀终于明白那日在是非台,他为何说“我做不了有心肠的好人”。
迟修把手里的黑子尽数放回棋盒,未曾抬头,噙着笑问来者:“今日这局下得巧,黑白紧咬,难分伯仲,陷入僵局,本该落得个皆大欢喜的平局下场。结果呢,这黑棋铤而走险,欲置之死地而后生,虽损兵折将却力挽狂澜。这反转有时就这一个时机,胜天半子也未尝不可,你说呢?”
少灵犀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迟修的言外之意:“如你所言。这布局固然重要,但出其不意的杀招才是制胜的关键。”
迟修又问道:“那你可找到了这白子弱点?”
少灵犀道:“这毒蛇有七寸,乱贼有头目。弱点显而易见。”
:“所以,你想弑神。少小九?”眼睑微闭,投下一片暗影,让人看不清表情,猜不透。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就像是无端飘出来的一样。
少灵犀知道这鬼域很邪门,能算四界劫数,但没想到这主君竟如此淡定。
少灵犀顿了顿,抛出了两个答案,:“尊神和魔神。”
:“口气不小啊。魔界和鬼域在天上人眼里便是一丘之貉,你我本不该那么生分,我可以伸出援手。和当年一样,我还是那句话,大战结束之后,我要你拿零星来换。”
迟修盯着棋盘,半开玩笑似的抛出自己的条件,少灵犀看不清迟修的城府,亦不敢妄言他的底线,这所谓“代价”她只能悉听尊便。
:“可你做了这么多,却并没有改变结局,少耘依旧不死不灭,少氏一族死伤惨重,而我也即将同原泱一战,神魔大战不还是来了吗?”
迟修刚好下完最后一手,这才抬头,目光狡黠,笑容里带着算计:“你可还记得当日的一句玩笑话?等鱼儿游进来了,我才能收网。你务必将大战之地选在休与山,到时候,我会帮你开启封印。”
:“休与山?难道不是星宿海?”又是休与山,少耘是,迟修也是……
迟修慢悠悠地盖上棋盒,正色道:“愚公移太行、王屋二山,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子子孙孙几辈人都不一定移得动。尊神移休与山镇压于星宿海上,却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可是迟修,你就不怕因为我,四界失衡,重回上古征伐纪吗?”
少灵犀明白了他的计谋,但看着他洞穿一切的样子,有些不寒而栗。没有想到他竟这么轻松便同意了这桩足以翻天覆地的大事。
迟修紧了紧身上的外袍,把手伸到炭炉旁试了试温度,望着窗外白雾涔涔,说得随性自然:“我不在乎这天地,我,只在意我自己。”
泄漏天机,拨乱命盘便是最大的忌讳,上天的惩罚便是主君生命的代价。占天扶乩之术有违常道,鬼域主君也只能是异数,无心、不寿。
迟修需要这颗永生的金丹来维持生命。
第90章 求不得
二八月的天气最是无常,少灵犀昨日来时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冷雨叮叮咚咚轻敲着瓦片,细长的水注顺着屋檐默默地乱窜,墙根的沟槽里淌满了积水,屋内的青砖潮湿地能渗出细密的水珠。
今年的倒春寒来得凶猛,颇为反常。
鬼域主君盛名在外,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隋时刚送走了一位贵客,又赶紧折回来往炭炉里添了几块干燥的银丝碳,淋了些水,滋滋的热烟有些呛人。
他从衣箱里寻了一件最厚实的大氅为迟修披上,往他手里放了一杯滚烫的清茶,腾腾地热气包裹着浓浓的茶香,熏得人困倦。
迟修本来该是这样一位清雅的茶客,可如今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孱弱多病,气若游丝,入夜总是高热咳嗽,简单走几步便气喘吁吁,就连静坐着下棋都非常勉强。
举棋落子也不似从前干脆利落,手总是不听使唤,白子黑子常常从指缝间滑落,完整下完一局,地上满是撒落的棋子,上古时期最后的白月光不能再一次照亮鬼域的漫漫长夜了。
隋时知道主君时日不多了。
天乩阁棺醇内的契约心脏也渐渐失去血色,待到最后一日,便是鬼域易主之时了。隋时为迟修紧紧外衣、捡捡棋子、收拾收拾棋盘,其余时间都安静地陪坐在迟修身侧。
炭火烘得人暖洋洋的,隋时的心却冷得不像话。在他看到迟修将手里的茶汤洒了一身时,终于忍不住了。这是他从小追随的人啊,这是鬼域千百年来最令人骄傲的主君!这是他心里高高在上的王,怎么会这样……
:“主君,您为何要舍弃它?”
:“隋时,得之可活我一人,失之可活万民。哪个获利更多?”迟修开当铺开惯了,张口闭口就是利,可他这样好利的商人也有舍己为人的一天。
隋时热泪盈眶,不解道:“主君,那您想要的是什么?您这一生求的究竟是什么?”
迟修抬眼望着窗外,和那日一样,窗外溪流潺潺雨习习,屋内炭火熔熔人寂寂。
:“我想要的,是为我的子民多赚一颗星星,多换来半寸日光。我想要的,不过是这世界纷纷扰扰,鸡犬不宁罢了,我做不得有心肠的好人。”
:“隋时,当伯遇当久了,我倒真想做一个平凡的捣药童子。我要这主君之位作甚,我就想做个人见人爱的黄衫小儿郎。”
迟修说着,脑子里满是伯遇的经历,千重阙的比武、是非台的刑罚、吟霄台的八卦、为他出头的同窗、为他破出结界的女子、还有那个清风霁月的人。他曾三次握过他的手,在阳光下,在晚风中,在众人前……
迟修烧糊涂了,看着房檐上月光皎洁如瀑,又开始喃喃自语:“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他是顶天立地的战神,而自己却是见不得光的病秧子。虽说这只是他的逢场作戏,但这桩桩件件、字字句句并非刻意拿捏,或许他内心便期待着活成这种样子。可为什么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不能光明正大地属于迟修呢?
:“主君,您受累了。”
隋时被指派来无问居伺候迟修时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王了,他心思缜密,总是将情绪敛得很好,他机关算尽,也很会做买卖,总能以最小的补偿来换对方巨大的代价。
他对天上地下的性命、事物都不屑一顾。毕竟你少司命定下的劫数他能改,上天给的造化他也能渡,是个自负的大人物。
:“隋时,这一劫我看不清,也算不准,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你拿着我的令牌带着隋缘、隋意去找娄绪,她会妥善安置你们的。”说完,将手缓缓伸向炭炉,就着袅袅升起的烟雾,翻了翻手。
不同于往日的从容端庄,他确实快不行了。
春秋渡月伞,护君一世安。
这是迟修和娄绪的暗号。他们曾经约定如有朝一日,遇到需要托付之事,便将伞带给对方,对方无论如何都要竭尽所能。
:“还有,明晚让左使备好名录,来我房中一趟。还有巫咸,他也来。”左使和巫咸上一次共事还是老一任主君青何离世那天,也就是迟修出世那日。
都说青何死得年轻,走的时候还不到三万岁,可见政绩卓然。而这一个更年轻,连两万岁都不到。对于鬼域来说,主君接二连三地英年早逝,是件大喜事。
:“遵命。主君,您也早些休息。”
隋时明白主君又何尝不是可怜人,他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亦不能叛逃自己的命运。寻常人可以选择生死,游走正邪之间,可以为前路摇摆,可主君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守着这个位子,苦心经营,履行使命。无形的镣铐从一开始就锁住了他的死穴,让他一辈子挣扎动弹不得……
魔族境内。
精神领袖有了,拥有零星的双子脉魔君也有了,安澜权杖重新择主,魔军也集结完毕,一切都很巧合地凑在了一起,万事俱备。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黎明……
休与山如三月的飞絮一般轻飘飘地停在千里烟波之中,静若处子。山腰上系着一带惨白的雾气,翠碧的冈峦若隐若现。山间潦水消尽,寒潭清透,暮霭沉沉处烟云凝结生光,似有紫气东来,一派清润之气。
目光下移,山麓地带可就不那么祥和了。
数以万计的天兵天将皆披甲执锐,屏气凝神,目不斜视地盯着正前方。如今九曜星君缺了一个,只好由嘲风补上,梓潼则安坐在他背后。
少司命为了做善事耗尽了一身修为,没法参战,只能同宛童元君一道待在半山腰上作壁上观。
角落里有几个惫懒的小仙,正在偷偷地用脚掌撑地,揉动着脚踝,放松放松筋骨。还有几个站不住的人想挠挠背上的瘙痒,奈何盔甲太厚太紧,只能缩着脖子七扭八扭几下,实在难受。
正在他们百无聊赖之时,平静的海面上传来了沉闷的鼓声,“咚——咚——咚咚咚——……”
一下,两下,三下……鼓点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有什么东西在极速靠近休与山!
转眼之间,海风吹过,拨开重重云雾,露出了真面目。
黑压压的魔界大军已经近在眼前,他们玄色的盔甲上烙着暗银色的祖巫图腾,露出的半截手臂上绣有魔族的修罗刺青,各个面带凶象,如吃人的恶煞一般。
为首的是一位白衣女子,正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安澜权杖,看那不拘小节的样子,好像只是握了一截平平无奇的烧火棍而已。她身旁还跟着一架轮椅,椅子上坐着一位清秀冷峻的少年,少年的腿上躺着一柄刻有四角白鹿的长剑。
朝歌和沉洲站在人群中相视一笑,心中窃喜,少灵犀能安然无恙便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归元扇没有白挨,断浪遗简没有白费。
少灵犀徒手捏碎了一粒胡桃,从里面剥出了两粒完整的桃仁送进嘴里,细嚼慢咽之后见天族无人主事,就自作主张先开了口:“来都来了,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若诸位都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开始吧。本君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成为新的魔神,劳烦各位尽快拿出真本事来,好速战速决。”
闻言,上仙们都是左顾右盼,不敢妄动。
此时,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少年在人群中猝不及防地惊叫了一声“冲啊——!”
这声呐喊气势如虹,数万仙者得令,不再迟疑,拿起刀枪剑戟蜂拥而上,如决堤的浪潮般涌向魔族阵营。鹤安右手撑着额角,冲着少灵犀莞尔一笑,长臂轻挥,魔军亦如脱缰野马般冲了出去。
双方旗鼓相当,胶着在一起,胜负难分。
鹤安面无表情地望着厮杀的人群,冷漠道:“犀儿,你们这样不行,太慢了,太慢了。”
少灵犀明白烈祖爷的意图,随即将权杖立在地面上,半跪在鹤安身侧请走了星错。
这时,一位身穿白色战袍的青年乘遁行云而来,稳稳地悬浮于千军万马之前,他身上的铠甲正是龙鳞铺就的,胸前那一片坚硬的护心甲,非金非银非铜非铁,却能抵御万物。
那人手上还端端握着别人送的宝物——定岳双戟。
第91章 局中局
果然还是免不了和熟人见面。
少灵犀犹豫着放下剑,将手叠放在了背后,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浅笑着问道:“吾又,一别数载,你怎么长成了带皮的蚯蚓?可寻见令尊、令堂了吗?”
:“我的父亲和娘亲早不在了,我所有的亲人皆惨死于一场战乱,尸骨无存,一个不剩。”吾又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灭族之战,那可是他穷尽一生都摆脱不了的梦魇啊……
少灵犀不自觉地将左手藏得更深了些,言语间夹杂着不镇定的颤音:“……是死于……星错剑吗?”
吾又道:“是。”
和符筝说的一样,吾又果然是到魔界监视她的。少灵犀的牙齿咬在下唇上,磕出了一排绛紫色的牙印,倏而又放开,挤出了些绯红的唇色,:“既是如此,祖上的债我来偿,有本事就来杀我。”
没有丝毫的迟疑,吾又斩钉截铁答道:“好。”
少灵犀不再退让,双手持剑,横亘在两人之间,显然已经做好准备了,可吾又却迟迟不肯动手。
只见他薄唇一开一合,念动咒文召唤出了成千上万的鳞片将少灵犀的身体整个包围了起来,加上从她怀里跑出来的那一片,正好拼成一件崭新的战甲。
少灵犀瞧出了这一片片巴掌大的物件就是每年装在红色锦盒里的东西,惊诧道:“这些是……你送我的生辰礼。”
:“也是我的护心甲。”
吾又每年送给少灵犀的生辰礼物,是他的护心甲——烛阴逆鳞,全身上下仅一片,年年都会长出新的,能保护龙心,坚硬到能抵挡归元扇的致命一击。如此多片集合在一起,好比穿了一卷断浪遗简在身上,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