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嘉树沉默地坐在位子上,良久,忽然起身把凳子推开,收拾下书本离开了教室。
临近日落时分,漫天摧枯拉朽般的晚霞,像失去方向的船,在天空无根无据地随波逐流着。
办公室没有其他老师。
周天站在一旁,腰背挺的笔直,不得不说,气氛已经因为她和李佳音谁都不说纠纷原因而僵持一段时间了。
很快,双方家长赶到。
黎梅一接到老师电话,听说周天打人了,心里一坠,忙不迭把摊子交给邻边卖手抓饼的帮忙看顾下,过来后,有点拘谨地在办公室门口叩门,问张老师可以进来吗?
周天一回头,在看见妈妈脸上露出那种很打扰别人表情的一刻,鼻子不可抑制地酸了,她没哭,只是用力眨了两下眼,头昂很高。
李佳音妈妈顾英是跟黎梅一前一后进来的。
“是李佳音的妈妈吧?坐,请坐。”老张是第二次见顾英,不及和黎梅熟,因此特别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样啊,你们看,两个孩子呢都在这儿,我这问半天话都不吭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这个当班主任的到现在都不清楚。不管怎么说,同学之间闹矛盾很正常,但是,动手打人肯定不对,周天?”老张试探地看了看周天,“你是班长,这个道理更应该知道的,是不是?”
周天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嘴唇紧抿,还是不吭声。
黎梅看她这样子顿时来气,一把拽过她,硬是拽到李佳音母女跟前,语气却软了:
“那什么,李佳音妈妈,我家孩子不懂事实在不该动手打人,这样你看行不行,我们道歉,要是孩子觉得哪里不舒服我带着去医院看看?”
“我从昨天挨打后就一直头晕,需要做脑部CT。”李佳音抢在顾英前头开口,她拉住顾英的手,暗地里掐了一下,随后,死死地凝视着周天,带着两人之间才懂的挑衅。
顾英有些意外地看看李佳音,又为难地看看黎梅,一时间,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好。
“李佳音,你想讹人吗?”周天尖锐地盯向她,“你有种,宁愿吃辐射也要讹我们家几个钱。”
李佳音哭了,她眼圈一红,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张老师皱眉喝止了住周天:“班长!”
“她骂我爸妈,所以我打了她,我不会允许别人侮辱我爸爸妈妈,绝对不会!”周天忽然转头,直直望向班主任,那双眼睛里,蓄了一层薄雾般的泪水,但也只是在眼眶里打转。
“老师,我没有,我只是提醒班长记得还钱,她就打了我。”李佳音躲到顾英身边,泪眼婆娑地把自己的恐惧表露得很直接。
老张已经越听越不明白,疑惑地问周天:“欠同学钱了?”
周天心里那根刺像被人晃了晃,蚀骨的疼,她悄无声息地绞紧了手指头。身子被黎梅的手一扯,黎梅几乎是逼着她就范:
“道歉,跟李佳音先道歉。”
“我不,她骂你和爸爸,我不跟这种人道歉。”周天挣着往后退,她本来可以忍住不哭的,可被妈妈一拉扯,眼泪很快就要绷不住了,那双眼里,满是绝望,“我不道歉,我不会跟这种人道歉……”
她拧巴劲儿上来,谁都拿她没办法,黎梅拽着她,活像以前大人提溜着犯错的小孩子,而小孩子则拼命躲。
“这是咱家欠李佳音的,永远欠人家的,你道歉不道歉?”黎梅眼睛也红了,她身上还系着围裙,来得急,没能想起来摘下,跟顾英干净体面的打扮一对比,就是城中村外来务工的模样,非常底层。
顾英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想劝黎梅,忽然被李佳音那两道极其冷淡而凶狠的目光镇住,那压根不是一个十几岁姑娘该有的眼神,顾英叹气,她本就不是擅长交际的人,只能作罢。
老张头一回见周天有情绪这么激烈的时刻,很诧异,也很迷惑,刚要出来打圆场时,黎梅把周天一松,眼红通通的:
“行,你不道歉,妈妈跟李佳音道歉。”
周天一下哽咽了,她飞快抹去摇摇欲坠的眼泪,走到李佳音面前:“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李佳音下巴微抬,施舍地看着周天:
“希望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班长,就可以随便打人。”
这一瞬间,周天觉得青春期真是绝望极了。
她只想长大,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明天自己就是个大人。但她同样清楚,就算钱还清了,也永远欠别人的,她因而感到更加的绝望:是不是她跟妈妈就要背着这个原罪过一生?
周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办公室,她关上背后的门,里面,妈妈还在不断愧疚地跟顾英说对不起,没完没了的对不起,压的人永远出头之日的对不起。她实在不能细看妈妈的每一寸表情,她受不了,一点都受不了。
她知道,也许妈妈会告诉老张什么,也许不会,李佳音也许还会讹一笔检查费,也许不会……周天觉得自己脑袋要炸了,她步子很快,几乎是跑着奔向了实验楼,一口气爬到五楼,确定四下无人,才大喘着气缓缓蹲下,在楼梯间对着墙撇开双腿捂脸哭起来。
她没有任性的机会。
代价就是自己妈妈要低声下气地跟人赔不是,代价就是妈妈可能要多负担几百块的检查费,代价就是自己最终还得低头。
她再也没了那一刻甩李佳音一巴掌的痛快,只有悔恨,无穷无尽的悔恨。
肩膀那忽然被人轻拍了下,周天一惊,回头扬起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