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愣愣地望着白萱,重复了一句刚才的问话:“什么太子?”
白萱很紧张,生怕说错话伤害到陆濛濛,期期艾艾道:“小濛,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刚才来的路上遇到一只千年老龟,聊起清淮之神的事情,他老人家说这位神的前世和海妖有纠葛,我……”
这回轮到萧先生疑惑了:“我前世何曾与你们有纠葛?”
白萱正急着这头呢,哪有空管对面那个罪魁祸首,没好气地甩了一句:“我怎么知道?那老海龟说话慢得要命,我这头赶着时间,哪儿有空听他说完啊?!”
陆濛濛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所以呢?”
白萱不知作何解释,萧先生知道陆濛濛生气的缘由在哪儿,主动接过话去,是一贯沉稳冷静的语气:“我前世是业朝的太子,名唤萧祁润。”
啊,原来他就是萧祁润。真正听到了答案反而没什么多大的感觉,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知他的名字。
陆濛濛呆若木鸡地点点头,再看向白萱:“你知道?”
白萱艰难地从喉里挤出一个“嗯”,其实也是那个老海龟说的,她听了个大概,心里都不曾知道萧后面到底是哪两个字。而陆濛濛心里却微微一闷,像是被打了一拳:原来只有她不知道啊。
她眼里的光熄去了一半,又问萧祁润:“那你说什么族人?”
他漠然地扫了一眼惶惶不安的白萱,眼神仿若洞穿一切,镇定答道:“海妖族。”
三个字如雷贯耳。白萱终于坐不住了,神色慌张地握住陆濛濛的肩膀,说:“濛濛,我不是有意……不,我是有意瞒着你的,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平凡幸福的人生,而一个普通人是不需要知道这世界上存在什么海妖和神明的,我……”
陆濛濛再次清楚地听到了“海妖”两个字,白萱感觉自己手掌下的肩膀细微地抖动了一下。
清淮大地广泛流传着关于海妖的传说。
据传在西海之外,有海妖一族,鱼尾人身,水居如鱼,登陆为人,性恶若猛兽。海妖一族聪敏异常,却极度仇恶人类,上古神话中记载过多次海妖上岸屠杀人类的战事。直到现代,“海妖”也依旧恶名在外,还是老人拿来吓唬小孩的那类“怪兽”一般的存在。
白萱看着陆濛濛煞白的脸,心疼极了,伸手想抱她:“小濛,你不要怕……”
陆濛濛反手握住白萱的手腕,生生阻止了她的拥抱。这个从没有过的疏离动作惊住了白萱,她愕然地望向陆濛濛的手,视线正好落在陆濛濛手腕上的符咒上。
前些天濛濛来做兼职,因为天气暴晒而一直穿着防护的长袖外套,白萱没心思也没机会去注意她的手腕。飞鸟状的符咒向来是专属神族的特殊印记,濛濛手上这个虽与朱雀神符大相径庭,但偏偏白萱认得——二十一年前,她曾受挚友所托,去调查这个来路不明的符咒,虽然最终一无所获。
白萱愣怔在原地,想法千回百转,磕磕绊绊地问出一句:“难道……是因为你们订婚了,小濛才会有这个神族符咒?”
陆濛濛缩回手,摇头细声道:“很早就有了。”
白萱百思不得其解:“那也不会是遗传啊?我记得小濛出生的时候没有的……”
陆濛濛精准地捕捉住了关键词:“遗传?”
“对。吟薇手腕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符咒。仔细说来,应该是怀上你之后才突然出现的。”
(3)
如雷轰电擎一般,陆濛濛清晰地感觉到大脑发出的容量不足的警报信号,所有的字节都在瞬间融成了糨糊。她对妈妈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年轻时去海滨城市上过大学,回家之后和姥姥姥爷一起打理家里的小诊所,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与大学同校的爸爸重逢,平平淡淡地恋爱结婚。妈妈的名字相当符合她出生的那个诗意年代,唤作周吟薇。
饭桌的气氛因为陆濛濛的沉默而逐渐凝固,只剩沸腾的牛腩煲还在不知疲倦地翻滚着。萧先生迅速排除了多种可能性,看向白萱:“你说的吟薇,是不是上过钟山采苍洱草?长发,很瘦,鼻尖有一颗朱砂痣?”
白萱眼里写着惶恐:“你怎么知道?你看过濛濛妈妈的照片?”那又怎么会知道吟薇经常去采什么草?!
萧先生心里有了答案,众多谜团旋即迎刃而解。
“二十多年前,我在钟山救过她。”
(4)
二十年前的雨日,惊蛰,春雷化雨,万物更新。
春耕伊始,这是人间最希冀下雨的时节,也是钟山苍洱草经历漫长的冬藏之后破土而出,最佳的收采时节。苍洱草不是什么名贵草药,入药可治春藓,在钟山山峰附近与苔藓共生,带刺,有剧毒。
那日的萧先生不过依惯例出来巡察节气,白衣素裤,在雨幕中高林里任意踱步。听见草丛里的窸窣声时,他原本想立马遁离,却在闪身前就感受到那股属于人类的目光,不得已刹住神力,顺带收起遮雨的神术。他听到那个人心里此起彼伏的各种声音,挂念着家中父亲的藓病,揣测着他这个怪人的身份。他假装无事一般快步走着,以求尽快离开那人的视野。
不幸的是,那人竟然跟了上来。步履轻盈,该是个很瘦弱的女孩子。他走了一段发觉甩不掉,停下来想要试探她是否真的有意跟踪自己时,她三两步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踮起脚用伞遮住他头顶的雨,笑容很干净,鼻尖的朱砂痣衬出一种文弱的美感。她问:“你上山怎么不带伞?迷路了吗?”
萧先生不说话,准确而言,他几乎已经忘了要怎么和人说话。那女孩见他不答,也没追问,给他指了下山的路,又从包里摸了把小伞送他,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这是他头一回被人类撞见,心中难免有些不安,急忙往结界附近赶。到山峰附近,他忽然听见一声惊恐却短促的尖叫,像是那个女孩的声音。顺着声音来处往前走了几步,他看到斜坡下摔在一大片苍洱草上的女孩,血液的红和苍洱草的青交缠成一片。
他本想袖手旁观,但转身之前瞥见她死死护住腹部的手,那是个尚未发芽,还未正式被家人知晓其存在的新生命。
一尸两命,殁于深山巨谷当中,实在过于残忍。春天是属于新生的季节,这个生命若能延续下去,约莫在来年初春面世,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如春般明媚纯净的人。
于是,他心生恻隐。
周吟薇在山脚附近的凉亭醒来,雨还没停,一片雨雾当中寻不到人烟,原本的背包和雨伞都不见了,手边只有刚才送给一个英俊男人的小伞,还有一把绿茸茸的苍洱草。
她想起那个男人的脸,冷峻非凡,绝非池中之物。
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惊骇不已的她赶回家里想告诉丈夫这件怪事,但无论尝试什么方法,都没办法说出关于那个男人的只言片语,仿若被什么怪异的力量封印住了。
大概是神明的意思吧,她便闭口不提了。
她想起自己摔下山后剧痛的小腹,赶去医院检查,万幸孩子保住了。随着这个消息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她右手手腕上仿若刺青的符咒。拜托白萱追查无果,周吟薇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这符咒究竟有何含义,不知道孩子生下的那一刻是否符咒便如烟消云散,但她唯一确定的是,那是一位至善的神明。
她的孩子,是带着神明的祝福,来到这世上的。
第六章
“你让我觉得,我也可以成为闪闪发亮的人。”
(1)
关于自己的职场初体验,陆濛濛曾经有过很多种想象,诸如商战风格、情景剧风格、玛丽苏风格等等,全都是小时候在那些精彩的影视剧里看到过的。但经过头一周的不痛不痒的试用期之后,她得出一个深刻的结论:电视剧看多了,人真的会变成神经病。
所谓的国宝级博物馆行政处,完全没出现过她想象中每天忙得人仰马翻的场景,大家都是其乐融融地处理文件和事务交接,顺带摸鱼讨论讨论下班吃什么;而所谓的博物馆行政助理,更不是她想象中的领导跟屁虫,反而像是一块儿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的小砖头。
最幸运的地方在于,一块儿工作的同事都很好相处。虽说偶尔犯迷糊挨几句骂是难免的,好在她脸皮厚,前辈们也没有真的和她急眼,态度好些认过错及时改正就好了,反正重点在于有工作能赚钱嘛。她每天骑着小电动上下班,在医院和博物馆之间过着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
而那顿约了萧先生、白萱姐姐一起吃的饭,最终没有吃成。萧先生说了当年在钟山和周吟薇一遇的事,很多在陆濛濛身上的疑点几乎全部有了答案——关于她为什么会拥有能改变天气的神力,为什么能使用萧先生的移换阵,为什么手腕上会有一个能够召唤萧先生的符咒——这一切都以那年的一个神符为因,如丸走坂一般顺利地发展,将他和她的际遇全部交缠在一起。
所以,天命在多年前的某一个时刻就已经降临——他亲手救了她,亲手把等待了一千年的寂灭带到了眼前。
萧先生从没有像此刻一般对这件事有真实感,从前的谜团太多,他不知道是自己心存侥幸还是纵容她心存侥幸,他其实从不相信陆濛濛会是那个能结束诅咒的人。此刻事实摆在眼前,他脑海里好像有什么决堤了,手肘处的诅咒符火烧般卷起一股来路不明的滚烫力量,压过他仅存的神力往体内反扑。
萧先生预感到天命的沙漏在此刻被翻转,倒计时已经开始。倏忽间吹来一阵风,他无力继续维持相安无事的姿态,便隐在风里消失了。
那顿饭最后只剩陆濛濛和白萱,本着绝不浪费一粒粮食的觉悟疯狂吃完了桌上的食物,陆濛濛还在白萱的怂恿下喝了几杯甜米酒,很快就不胜酒力,晕乎乎地分不清天南地北了。
最后是白萱扶着烂醉如泥的陆濛濛回学校,一路上任由她撒泼打滚说胡话,抱着电线杆哭号着喊萧先生。
白萱替她擦脸上的水渍,细声说:“我对那浑蛋印象很不好,但冲他救过你和吟薇,我决定再也不骂他了。”
陆濛濛的眼睛水蒙蒙的,醉醺醺地呢喃:“姐姐……妈妈和我,长得像吗?”
白萱认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不像啊,你就是你。”
醉鬼陆濛濛好像听懂了,闭了闭眼,又问:“姐姐,你到底是怎么认识妈妈的呀?”
“因为台风害我搁浅的时候,她救过我。”
“所以成了挚友吗?”
“嗯。”白萱的回答很简单,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神情显得格外温柔,“挚友,就是哪怕再也无法见到对方,都要为她守护住她深爱的事物。”
海妖族和人类的仇怨,从人族将掠夺之手伸向海洋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但仍然有例外。有温柔的人,有善良的妖,相遇的只是两颗脆弱但满怀温暖的心,仅此而已。
忍耐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到了临界点,陆濛濛的嘴角不受控地耷拉下去,逐渐有了哭腔:“所以……你才代替妈妈一直陪着我吗?”
“不是哦,我没办法代替她。我只是想守护她的遗愿,要让小濛健康而幸福地长大而已。”
不仅是神,也无论人或妖,世间万物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那是万物心中最弥足珍贵的光。
陆濛濛终于跌进白萱怀里,泣不成声。
(2)
而萧先生这头,他心乱如麻地回到居所里,一言未发地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其间陆濛濛召唤过他很多次,每次他都故意耍小手段,打个响指略施点障眼法或隐身术,不费吹灰之力就隐进了周围的景致里。
于是,陆濛濛每次都满怀期待地回头,一双黑曜石般闪耀的眼睛,在看到身后空无一人的景致后眼里的光悄无声息地熄依.华.独.家.整.理灭掉。
大概是这段时间先生没有闲情逸致想起她吧。这样想着,她无精打采地转身离开,只留下隐在风里的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走远的背影。
见面了要说什么好呢?像一千年前见到欧副官时说的那样:“给我解咒,让我寂灭吧?”他如今连看她露出一点悲伤的神情都觉得不忍,又谈什么亲手把这么沉重的枷锁强加到她身上呢?
一切本不应该如此,最起码,不应该是她。虽然他早就料到每靠近解脱一步都将伴随着惩罚,但如果惩罚里还包括了她的话,那天命对他未免过于严苛。
萧先生头一回无措成这般模样。大约是心事重,渐渐感觉力不从心,每次见她时明明觉得安慰,回来之后却觉得疲惫不堪,宛若多年前缠绵病榻时的羸弱感。
欧副官见他神力减弱,来打扫房间时和他调笑:“大人莫不是害了相思病了?”
他托腮翻书,懒懒一笑:“副官,都二十一世纪了。”
人都不会害相思病了,何况是神呢?想罢眼前又一闪,她又召唤他了。
这小朋友,真是片刻都不能让他消停。心里慨叹,他勾起食指正要隐身,背对着他的陆濛濛却很是镇定地来了一句:“我知道你在这里,不许走,我有事想跟你说。”
萧先生愣住了,已经动用的法术却没暂停,他瞬间隐没在夜晚九点的夜色中。陆濛濛回过身来,视线里的街道空荡荡的,她独自站在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周遭安静得仿若已经凝固。此时任凭谁走过,见到她这样神神道道的都会当即把她扭送到精神病院,但她就是有直觉,萧先生就在这里。
屏住呼吸,她微微闭上双眼,凭着直觉往前走了几步。不仅人和人之间会有一个识别彼此的磁场,她和萧先生之间也一样。掂量着差不多了,陆濛濛停下脚步,双目紧闭,伸出手去朝空气中轻轻一捞:“抓到你了。”
法术霎时失效,萧先生显出身形,冰凉的右手被陆濛濛紧紧抓在手里。她的手很小,但是温暖且有力,和他的低体温相比,简直有些灼人。他本来已经从那一大堆错综复杂的思绪中冷静下来了,可此刻慢慢平复的心突然被搅出滔天巨浪,他望着被她握住的手,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存活在这世上。
他曾经厌倦自己的存在,是因为一切都没有选择,只能苟活在神界和人界的边缘。但她的出现像颗从天空滑落的小小石头,在他的世界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崩。
是她,带来了无限的可能性。
槐树干枯的枝丫忽然直挺,如遇天降甘露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发芽,不出一会儿花蕾满枝。萧先生不动声色地反手回握她,声音微哑地唤她:“陆濛濛。”